正文 別人 — 歸返

回到台湾,殷颖一下飞机即刻联络首领,以报备行动及确认韩予月的状况。

「报告首领,『影』已抵达机场,听候发落。」

「嗯。」风沐光较之上回沉着镇静许多,质询道:「你上一次和寒主策联络,是为了讨论工作?」

「是。」知首领是在厘清事件真相,她主动禀报:「当时除了可听出主策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其余并无异状。」

「你可知,她是遭人下毒?」

殷颖惊愕,不明白为什麽有人要对韩予月不利?照说,寒主策在组织中一向地位特殊,虽主管组织大体方向的人事及重大决策,但一向不对外出面,如需和黑白两道交涉时,多由首领与副首领处理,因此非组织中人几乎不可能知道她的存在,更遑论加害於她。

而且……殷颖不免引咎,难道正是因为她不在台湾,没在韩予月身边守着,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吗?

「谅你也不知,」她沉默过久,风沐光乾脆自己说明:「是B2013,昨天发现她的时候,是第三天。」

B2013是组织内生化部门自行研发的毒物,服用者会随着毒性侵入,在一周内逐渐失去行动能力、精神耗弱、陷入昏迷,最後多重衰竭而亡。

闻言,她浑身力气像是瞬间被抽乾,蓦地感到眼前一黑,就这麽在前往入境人来人往的通道上虚软地蹲了下来。

她颤抖着指尖,试图抓稳通讯器,语调不稳地问道:「那主、主策她现在……现在怎麽样了?」

「医疗部已经对她施以缓毒剂──大概可以帮她拖延一个礼拜的时间。但若找不到是谁下的毒,那也只是折磨她更久、增加她的痛苦而已。」

B2013当初是为了给特务们对敌人逼供,或是控制他人行动所设计的生化武器。毒物本身需结合人类的血液才能发挥功效,而解药也必须融合同一人的血液才能具有效果。因此,倘若现在查不出施毒者是何人,韩予月也只有等死的分。

「可是……」她一面整理思绪,一面斟酌字句犹豫道:「报告首领,『影』认为,应能排除主策是遭人胁迫。」

「喔?」虽然与风沐光的推测大致相同,但他倒想知道远在异地的殷颖是何以见得?

她缓缓起身,站到一旁倚着廊柱续道:「『影』认为,在中毒到被发现送医这段期间,主策应有充分的时间求援,但她没有,再加上──她所中的是只有组织内部特务才有的药物……」

「嗯,那你心里有人选了?」这在他意料之中。事实上,经他们这方昨日调查的结果,发现韩予月自中毒後反而更积极於工作,甚至接二连三转移许多重要职权──彷佛已预知自己死期般地在交代後事──就可看出端倪。唯独猜不出这个让韩予月宁死也闷不吭声的内贼是何许人也。

殷颖心一凛,立即联想到一张刚毅的面孔,却想不到那个人居然会做出这种残酷的事。

「就『影』所知,自去年起,主策和『敛』以私人身分的往来较为密切……但详细情况『影』全无所知。」这点,她虽然清楚韩予月必定不希望给首领等长辈知情,但为了救她性命,她也只能吐实。

「好,很好。」果然,风沐光听了冷冷地讽了两句,并下令道:「从现在起,你接手调查此事,後续事宜由你全权负责。」

「是。」先不论关乎韩予月她就不可能置身事外,更明白这会是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殷颖毫无犹豫就答应了。

回到位於信义区的电梯大厦公寓中,殷颖放下行李等杂物,也没有时间去计算什麽调整时差,便准备直接投入调查。

拿起车钥匙正欲前往韩予月处理主策工作的办公室,她回头瞥了眼客厅沙发上,一个明显置放得有点突兀,表面长而方,深度却浅的大木箱子,然後便毅然转身,不再回头。

来到「愉悦花坊」──韩予月为了和「敛」相遇而开设的花店──殷颖一面观察屋里内外有无可疑的细节,一面步上二楼客房。就她方才所见,这里一如往常,没有什麽争执、打斗的凌乱痕迹,也没有什麽信笺留书可说明这里是否曾发生什麽大事。

或许,如果当时不是她察觉了不对劲,韩予月根本就打算这样悄悄离开人世间也说不定。

使力推开客房内几乎占有整面墙大的书架,一间暗室乍然展现在眼前──数台兀自运转计算的机器、多面不断闪烁各种资讯的萤幕,总量庞大却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档案架──这便是韩予月平时办公的空间。

殷颖查看了记录每个无方中拥有专属通讯器的组员的定位画面,发觉「敛」就正在他的租所,当下便打电话联系,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将「敛」带回总部。

然後她开始检视桌面上的资料,确认韩予月是否有留下什麽重要资讯。不过仔细一看却一无所获,看来要不是她都已处理妥当,就是首领已经派人来取走了。

抹了抹脸,应许是能这麽快便追踪到「敛」的所在地而得以暂时松一口气,疲惫感顿时油然而生,使她不禁呵欠连连。

殷颖走向工作室另一侧,转开通往花坊隔壁栋楼房的门把,极其熟悉地走到同一楼层中的另一个房间──这是她的房间──进入盥洗室中洗把脸提振精神。

事实上,花坊与她现在身处的这栋房屋,都在韩予月名下,而殷颖则为了某些方便的理由,得以在这里有个休憩之所。

看着镜中平凡无奇,轮廓既不够深刻,五官也不够立体的自己,她还是有点不适应这副真实的容貌。

走出浴室,坐在床沿,原想小憩片刻,让几尽透支的体力能稍事恢复,却不意发现书桌上放了一份用无方专属信封装得妥善整齐的文件。拆开来一看,上面留有韩予月娟秀而不失大气的字迹。

浏览着内容,殷颖的脸色渐转铁青──这是具备法律效力的公文,上头白纸黑字的书明:无方跨国集团主策一职,继韩予月退位後,将交由「影」,本名殷颖接任。

韩予月已完成签名用印,只要她也签名盖章,职位继承就即刻生效。此外,信封袋里还装有几份详细交待组织的内情外务,提醒她任职後该提防的对象、可提拔的左右手,以及组织未来发展的规画。

翻阅最後一份资料,是韩予月的资产明细,注明只要她接任主策、完成核章後,这些财产将会涓滴不留的过户到她的名下──

开什麽完笑?殷颖苦涩地扬起嘴角,非常怀疑韩予月是凭哪一点这麽看得起她?她摆明是个连偷画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任务都办不成的孬种,她根据什麽判断她能胜任此职?

何况,她太了解韩予月了。在这看似给她权力与金钱,提升她地位与自由的表象之下,实际上却是想用这个名分绑住她的终身,吃定她必定会因此而鞠躬尽瘁!

殷颖既气又怒,心里不停咒骂那该死的如意算盘,怨愤韩予月既然对无方这麽有心、那麽有情,连死後也要刻意安插个自己信任的人手於核心之中,以牵制其他有意不利於组织之人,那麽何不自己留下来,反倒选择接受死亡?

正埋怨着,通讯器猛然响起,未料竟是个坏消息。

据刚才派去察看的部下回报,「敛」人不在住处,只是徒留了通讯器误导行踪,她闻讯立即回到主策密室,透过精密电脑调阅出各方资料,迅速果断地做出反应,锁定几个他现身机率较高的地点,调派人手展开搜索等诸多处置,殊不知当下的魄力可不输给韩予月。

「可恶、混帐……你想得可美了,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一边设法翻出「敛」所身处之地,殷颖不时这般喃喃重覆着,就像是对自己的誓言一般。

在确认安排妥当,下属都已听命展开行动并且定时回报後,已是深夜,殷颖仍马不停蹄赶往医院探望韩予月。当她抵达病房时,隶属於无方集团,身兼附属医院院长的医疗部长章铭翰恰替韩予月做完检查,将要离开。

他们正面相迎,殷颖身为晚辈,便主动欠身行礼:「部长。」

「嗯?」章铭翰本来没注意到她,却因为这个称谓而留步。毕竟,在这里大多数的人都是喊他「院长」。

「殷颖?」

「是。」她点头,退让到一旁避免妨碍他人行走。

「欸,跟你说过叫我章叔就好,这里又没别人,跟我客气什麽。」章铭翰虽与首领等人约莫同年,但却没有尊长的架势,算是无方组织开山元老中最平易近人的一个。

殷颖偷觑了眼旁边两名不知哪科的医师,会意到他指的「别人」是首领那一类的人物,神色稍微放松了些,才改口道:「章叔。」

抬首对上他平和可亲的目光,她想起了要事,连忙问道:「予月她……还好吗?」

章铭翰嗯了一声,浓眉迅速拢起,「不太乐观。拖得了一时算一时,不过她本身的精神跟体力状况也都不太好,也不知道能撑多久……你那边的情形怎麽样了?」

「还可以。目前已初步排除『敛』出境的可能,活动范围也应还在北部,但若他有意躲藏,恐怕还得再费一些工夫。」

「好吧!」他点点头,见她形容憔悴的模样,心里也有些不舍,「你也辛苦了。进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然後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会的,谢谢章叔。」章铭翰此刻的关怀就像一道暖流,让她莫名鼻酸。

「嗯。」临走之前,他还拍了拍她单薄的肩头,给她打气道:「加油!」

待他离开後,殷颖深吸一口气,反覆默念着这句「加油」,提醒自己在这个关头务必更振作一些。

进入病房,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四肢遭固定、全身上下插满诸多管线的韩予月,接着灌进耳膜的,更是她不时发出的尖锐呻吟。

眼前这副景像异常地折磨着殷颖,尤其是那不容忽略的哀嚎,让她不仅感同身受,甚至是心如刀割──这种痛苦,根本就不是人能承受的吧……更何况,以韩予月的身分,平常只需在幕後运筹帷幄,不必像特务们在外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哪里禁得起这种苦楚?

颤着声,她不忍地别开脸,问在一旁照料的护士:「难道不能……让她舒服一点吗?」

「这……」护士的表情显得有些为难,「我们已经尽力了。她现在神智不太清醒,有时候挣扎的动作过大,反而会伤害自己,所以只好暂时绑着她……」

她眉头深锁,「那……难道不能让她睡一下、休息一下吗?」看着韩予月间歇抽搐的痛苦模样,她内心也倍感煎熬。

护士摇头,「刚才院长和麻醉科主任已经来看过了,如果再加重麻药剂量,韩小姐的身体恐怕也不堪负荷,反而会提高风险……所以,现在暂时只能靠韩小姐自己的力量支撑下去……」

听到这里,殷颖忍不住低咒了句脏话,「暂时是暂多久?她这个样子能撑得了多久?」

护士无法回答,只能照实陈述她所知情的部分,「院长已经和其他医师去开会了,韩小姐暂、暂时必须再忍耐一下……过一段时间……过一段时间……」

见她眸光流露出的怜悯之色,殷颖隐约感到不祥之意,问道:「过一段时间怎样?」

见护士怯懦地不敢应答,殷颖多少也心里有数──过一段时间,等她完全陷入昏迷、失去意识後,自然就不会再有感觉了,是吧!

「你……」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略为平复无端的怒气,然後才无可奈何地看向她,「可以请你出去一下吗?」

「可是……」

「我是『影』,殷颖,我不会对她怎样,有事我会叫你。」

「好的,我会在门外等着。」

护士颔首退出病房後,她既抗拒又急切地步向病床,在侧边的椅子坐下,心底感到十分的自责与亏欠。

「予月……对不起,是我不好……如果我早一点回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对不对?」她一手轻握住韩予月枯槁的掌,另一手则自虐地掐着自己的皮肉,彷佛这样就能转移思绪,分担一些心里的痛楚。

「我们应该换过来的,我是你的……替身,不是吗?你妈当年收养我,不就是在等这一天吗?」她的嗓音哽咽而低哑,对着不省人事的韩予月问着没有答案的问句。

从小,她就被韩予月的母亲韩紫军──当年无方的寒主策──给收养,美其名是让她过大户人家的舒适生活,实际上却是培训她成为无方的特务、韩予月的替身,以备某日的不时之需。为了让她熟悉韩予月的言行举止,韩紫军经常有意无意地让两人共同起居、读书受训,然而,当时两人年纪尚幼,天真的友谊倒也不知不觉在心里生根。

後来,在长辈们的明言暗示安排之下,随着年纪渐长,她们也开始懂得什麽是分际……但对殷颖来说,与其说是不断被告诫提醒而认清两人云泥之别的身分差距,倒不如说是因为长久的相处──以及她所接受的一切训练与学习,都是以保护韩予月为出发点──使她早已视守护她己责,无关乎地位的谁尊谁卑。

「如果我早点决定、早点回来就好了……如果不是我优柔寡断,你也不会出事……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看着奄奄一息的韩予月,殷颖完全无法原谅自己。都是她太自私,为了一己之欲,才会害她变得如此。她应该要死守在她身边,应该要好好保护她才对──

这才是,她的真实人生。

她本来,就是为了韩予月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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