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別人 — 傾覆

岑峙冈送他们回到住处後,便紧接着前去调查蓄意伤害江圣崴的主使者是否已和哪个杀手接洽一事,以防范未然。而殷颖则是一面小心翼翼地送江圣崴回房休息,一面检查屋子是否有被入侵的痕迹。

扶他到主卧室的双人床坐妥,殷颖将窗户紧闭、拉上窗帘,并谨慎细密地在窗缘缝处装设微型警报器,以备有任何动静她都能在第一时间知情。

「这几天天气不好,风大,别开窗。」她背对着他随口叮咛,知他平时也没对窗远眺的习惯,是故倒也不担心。

回身见他垂眸沉思,殷颖拿起一条有着一个方型小盒的项链,将手环绕过他的颈子,把项链挂在他身上,并执起他的手握住小盒,感觉它的形状,说明道:「这是呼叫器,你一按,我就会出现。」

没发现她的动作过於熟稔自然,他试按了下方盒上的圆钮,果然听见机器定频振动的声音从她身上传来。

「对,就是这样。」她教完立即退开,刻意避免过於亲昵的距离,「我先去整理东西,你休息一下,有事再叫我。」

听着她离去的步伐声,似乎就要进入尹俪曦的房间,他忽然心一急,起身想追她,却在慌忙中撞上了门边木制的五斗柜,吃痛而紧张地叫道:「别进去!」

──他不想让任何人破坏了尹俪曦留下的丝毫痕迹。

殷颖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赶紧止住脚步,回到他身边扶起他,边查看他的撞伤处边叹:「按铃就好,我一定会放下所有事过来。」

他没说话,但她却猜得到原由,於是垂眸答应:「我看一下而已,不会动里面任何东西。……还有别的事吗?」

他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没过多久,就听见她离去的声音。

这个新来的看护之後该睡哪,生活该怎麽办?他不想问也不愿知道。

翌日。

江圣崴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长的觉,却一直没有人来叫他起床。无奈看不见光线与任何钟表,他无法知道时间──可是闭上眼已再也睡不着,於是决定试着自己慢慢摸索,来到浴室刷牙洗脸,假装天已经亮。

昨天午後,他央求Shaddy上网替他收集各大医院脑科医师的资料,不死心地想替尹俪曦找到更好的治疗,务求她早日康复。他们忙了一整天,Shaddy一面浏览资料、一面读给他听,并且选定了几位享有盛名的医师,准备今日登门拜访。

经他昨晚为了些有的没的大小琐事的经验,他已能非常确定这「呼叫器」的功效。Shaddy是个很尽责的看护,每每在他钮按下去後数到五前就会出现──要不是凝神始听得见的稍喘气息,可判断她是疾步而来,他会以为她无时无刻地躲在房间里的某个角落。後来,若非紧急的事,他也不会按铃呼叫了。

沿墙摸索,江圣崴一路走到尹俪曦的房间,稍微触摸己身四周的物品与床铺,确认Shaddy真的没有进来乱动东西,暗自松了口气,心里却又困惑:总不会有贴身看护晚上偷跑回家睡觉的吧?

他好奇地试图自行探险,寸步慢移地下楼来到大厅,才凭敏锐的听觉辨识出客厅沙发的方向有细微的呼吸声响……难道,她这一夜就睡在沙发上?

自觉昨天对她提出的要求有点过分,他抱歉地试探叫唤:「Shaddy?」

她似乎睡得很沉,他连连叫了几声都没有反应。以至於,他开始觉得对「Shaddy」这个名字感到有点厌烦。

Shaddy和Shady同音,是阴暗、隐晦,甚至有见不得人的意思。为什麽有人要取这种忧郁的名字?

事实上,他虽然看不见,但却清晰感受得到这位看护的性格非比寻常地阴郁。Shaddy实事求是、不爱说话,若非必要则不开口,也不像一般看护不停嘘寒问暖,动不动就以聒絮张扬自己有善尽照顾之责──她甚至连走路动作都无声无息,若非她是这间屋子里除了他之外的唯一活人,让他在失去视力之余,注意力本能被她吸引,他很可能完全不会发现她的存在。

然而却也因为她的幽暗,彷佛像是一朵污灰的乌云,强横地进驻他已然阒黑的世界,破坏了这间屋子仅存的温馨,让他更加无法忽视。

他的个性虽不算开朗,但也从没和这麽阴沉的女人相处过。可令他更不解的是,这个怪异的看护莫名认分守己,连试图争取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都没有。

江圣崴坐在一旁等了半天,听她似无转醒之意,他懊恼了半晌,终於选择按下呼叫器。钮一按下,登时听见她以动作非常大的方式惊醒,然後或许是因为看见他就在身旁,於是猛然倒抽一口气地後退,最後不知道撞到什麽东西而发出巨响。

没见过她那麽大的反应,他皱眉,「欸,你!」──经过一番思量,他决定不要叫她那个使人不舒服的名字,「还好吗?」

「……没事。」她的声音闷闷的。

纵然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没事,但他也无可奈何,「你有中文名字吧?」

「殷颖。」她刚才差点撞到他,惊吓之余骤然收回力道,让她重心不稳地踩了个空,然後又很不幸地撞到桌角,「殷勤的殷,聪颖的颖。」

阴影。他眉头皱摺更深了。原以为中文名字会好一点,想不到却有更糟的感觉。但别人的名字他也不能怎样,他略过名字这环节,问道:「几点了?」

她一看表,「十点多,抱歉我睡晚了。」

殷颖抹了抹脸让自己清醒些,猜想大概是这阵子操劳过度,才不小心睡得太沉,否认心底对这个环境的渴念。

「稍等一下,很快就好。」自责睡太安稳的掉以轻心,她提醒自己务必再提高警觉,然後才去盥洗、准备早餐。

坐在餐桌前嚐着殷颖所烹制的食物,江圣崴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看了他的脸色,思忖了下,然後道:「冰箱里有什麽我随便弄的,看你喜欢吃什麽,这两天我再去超商买材料。」

他摇头,不愿再分辨自己是喜欢或厌恶这份早餐熟悉的口味,「等一下我想去医院。」

殷颖顿了下,闭上眼做个深呼吸後再睁开,将叉着热狗的叉子交到他手中,轻声道:「吃完就去吧!」

明知出门会提高被暗处敌人伤害的风险,但她还是答应了。

搭乘计程车前往尹俪曦所在的医院途中,殷颖的无方通讯器忽然哔声作响。

知是岑峙冈打来的,她接起,「怎麽样?」

「是『白鹰』,单枪匹马。」岑峙冈报了那个杀手的基本资料给她,「他已经采取行动了──你们人在哪?」

「白鹰」在同业中身手还算不错,其特点是价格合意就动手,行事爽快俐落,从不拖泥带水、从不过问是非。假若和他单独较量,殷颖是有几分得胜的把握,可要在保护好双眼失明的江圣崴之前提下,让两人都全身而退对她而言颇为吃力。

心一凛,冷汗悄悄从她的额际滑下,「路上,往医院。」

「啧,干嘛这麽急着出门?」岑峙冈低斥:「搞不好他已经在那边等你们自投罗网!『白鹰』可不会在乎下手的地点是哪里!」

「是谁?」江圣崴听见她所说的话,猜测或许和自己有关。

「Ilon。到了,要下车了。」她同时对两人说。

「靠,你自己小心点,我马上过去。」话机传来岑峙冈的咒骂以及匆促收拾东西的砰磅声响,然後又回归寂静。

「怎麽了?」江圣崴虽然没听完全他们的对话,但从另一端说话的语气以及音调约可推敲出几分异常。

「没什麽。」她若无其事地付了钱,先行下车迅速环顾四周,才小心牵引江圣崴出来。

她不时凝神环视,扶着他进入医院,甫走到电梯前,就察觉後方不远处有个头戴深色鸭舌帽与墨镜,身穿几乎遮住全副面孔的黑色高领夹克,举止迥异於一般家属、病患的男人,正有意无意地对他们投以目光。

殷颖心里暗自叫糟,竭力不着痕迹地以自己的身子遮挡住那男人窥伺江圣崴的视线,此时电梯门刚巧打开,她立刻稍加施力推江圣崴进去,并且迅速按下关门按钮。黑衣男人本有意加速追上,但见所处距离恐赶不及闭门的速度,便掉头往楼梯间的方向走去。

抵达加护病房所在的楼层,殷颖先是确认没见到黑衣人的踪影,始略放胆量带着江圣崴步向目的地。然而没走几步,余光却瞥见那男人不知何时竟已来到咫尺,正盯着他们,缓慢而明确地前近。

她试着不动声色加快脚步,甚而刻意绕路拐弯,那男人仍旧如影随形地和他们维持一定的距离,乃至有逐渐逼近的趋势。眼见病房就在不远处,殷颖确认没见到其他可疑的人物,心念一转,猝然停下脚步,拉过旁边一位同样前往加护病房方向的护士,将江圣崴交托给她,然後便不顾江圣崴的一头雾水,转身与黑衣人四目相对。

黑衣男方才似乎略有察觉目标对象行进的路线有些诡异,却未料到区区一个看护竟有如此犀利且具气势的眼神,进而不自觉退了一步。

殷颖神色笃定地迈开步伐,走到男人面前问:「『白鹰』先生?」

按这情况看来,似乎也容不得他抵赖,「白鹰」大方承认,却不知怎地忽然眯起眼,露出不悦,「原来你是保镳。」

「劝你放弃这个案子,别打他的主意。」她冷声道,下最後通牒。

「否则?」他无畏地挑衅,摆明瞧不起她一个女人的能耐。

殷颖瞥了眼楼梯间的方向,「白鹰」倒也识趣,很配合地转移阵地。乍入楼梯间,安全门恰恰阖上,两人便二话不说地动起手来。

殷颖虽然外型纤瘦,力气却也不小,尤其身手灵活矫捷,一开始便上行几级阶梯,化解了身高差距的劣势,并出拳精准地抢攻对方的门面。「白鹰」失去先机,只好不断举臂格挡,并伺机以腿强攻她下盘。

见状,殷颖轻巧一跃,藉进击在他身上的力道为支点,顺势一翻,巧妙闪过他猛烈的攻势。「白鹰」乘胜追击,抡起重拳往她身上招呼,殷颖侧身闪避,全力将他的拳头引击到墙面,削弱他的力量。然而她躲得再快,仍不免得硬生生接下几招。

她闭气闷哼,一面抵御防守一面瞄准「白鹰」的鼠蹊处奋力一踹,虽因他即时退避而未命中红心,可也已顺利阻扰他的进犯。但见机不可失,殷颖取巧劲再连连攻他脆弱的鼻梁、下颔、喉间,最後趁他猝不及防之余伸腿扫他下盘,再旋即绕到他身後,以膝抵住他的背心,一手使力扣住他的粗腕,另一手以臂勒住他的喉头,总算将他制伏。

岂料,「白鹰」不愿轻易服输,手肘一顶撞开了她,伸掌探进外套内襟,竟掏出灭音手枪对她射击。殷颖千钧一发地闪过一枪,在心里暗啐了声小人,不客气地也从腰际抽出短匕,几度拳脚接触,惊险地避开不长眼的枪子,终於故技重施地压制住他,只不过这回抵在「白鹰」颈间的换成了利刃,让殷颖究竟能立於不败之地。

「怎麽样?」殷颖冷哼,这下总该服了吧?

「你的确阻止了我──不过是暂时的。」「白鹰」一派泰然自若,「我既然收了人家的钱,就会替人办好事。我现在杀不了他,不表示等一下杀不了、以後杀不了,我就等着看你有多大能耐。」

闻言,殷颖目露凶光,加重手上的力道,大有要取他性命之意。

见殷颖痛下杀机,「白鹰」连忙道:「等等,小姐,别激动!」

察觉她稍放松了力度,他吁了口气:「我的意思是,不办事也可以──但违约是得赔钱的。」

「所以?」她狐疑地看着他。

「我没钱赔偿,所以只好不择手段达成任务啦!」总而言之是有钱好办事。

「多少?」她皱眉,顺着他的话问了。

「五百万美金。」他开了个漫天高价,但在发现脖子上的鲜血缓缓流下时再度改口:「不然这样吧!一百万就好,其他的我自己想办法。」

「喔?」她半信半疑。

「白鹰」举起手做发誓状,「我保证收到钱後绝不会再打SavyJiang的主意──还附带担保其他同业也不会再来找碴。」

「凭什麽?」

「这我自有办法。」他一副信誓旦旦、妙计不可言传的模样,「怎麽样,只要一百万,我能说服案主自己放弃,还SavyJiang平静的生活,很划算了。」

她沉吟了下,然後放开他,「好,不过你要是敢搞鬼,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白鹰』。」

接收到她狠戾地一瞪,他摸摸鼻子,站起身拍拍灰尘,随手掏出张名片,写下汇款帐户递给她,「成交。我要是两天内没收到钱──你们後果自负。」

「白鹰」离开後,殷颖双手掩在面颊上,仰首做了个深呼吸,然後才拉开安全门,准备回头找江圣崴。谁知才步入廊道,便先见到岑峙冈自另一端匆忙赶来。

「你很慢。」她瞟了他一眼,不客气道。

「你解决了?」

「嗯。」

「怎麽可能──」他露出个诧异犯疑的表情,「你杀了他?」

「没有。」她一向不喜欢杀人。

「那『白鹰』怎麽可能这麽轻易罢手?」他不敢置信地低声怪叫。

「我跟他谈了条件。」

「等等!你跟他谈了什麽条件?」他大惊失色地倒退一步瞪着她,不觉提高了音量。

「他不过是要钱。」她面无表情,表达只想尽速解决、息事宁人的态度。

「重点是──多、少、钱?」他摀着心脏,一副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模样。

「……一百万美金。」

他脸色一沉,像是垂死挣扎,再问:「你答应了?」

「嗯。」她承认,不太情愿地别开脸。

「靠腰你这个笨蛋!」他如响雷般地爆出喝斥,替她心痛得大力喘气,「你到底有没有脑啊?你被骗了。」

「什麽?」她紧张地握拳,秀眸一眯,摆明要掉头找人算帐。

岑峙冈先按住殷颖的肩阻止她冲动,然後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我是说,他价钱根本就乱开的。」

「你知道那个主使人花多少钱买江圣崴一条命吗?」

「多少?」

「十万美金。」他白了她一眼,表明:现在知道你多愚蠢了吧!

她嘴里低咒一声粗话,也不知是恼胜过「白鹰」这个廉价杀手一点也不值得高兴,怒江圣崴的身价被看得那麽低,还是气自己的愚昧无知。

「干嘛不早讲?」积着满腹闷气,她忍不住发泄到岑峙冈身上。

「我刚知道就打电话给你啦!谁知道你们急得跟赶投胎一样。」他摇头叹息,「我说你啊……能不能别一遇到他的事大脑功能就停摆啊?」

「『白鹰』说,他可以担保让幕後主使打消念头,不再来找江圣崴的麻烦。」她试图辩解自己不是胡乱答应──毕竟,一百万美金,已是她所有积蓄。

「费话,因为那个人破产在即,根本花不起钱请更厉害的杀手,而且他既然跟你动过手,也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随便放放风声就没有人想接这个case了,这种支票我也会开。」他一脸不以为然,又摇头数落:「唉唉唉,你糟糕了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少罗嗦啦,明天之前帮我汇款就对了。」她将写了帐号的纸条塞给他,眼也不眨一下。

这件事显然已成定局,无需多谈。两人前往加护病房,半途岑峙冈突发奇想地说着风凉话:「对吼,反正你现在住在他那边,他又看不见──」

转过弯,赫然发现江圣崴就坐在不远处的等候座椅上,岑峙冈赶紧住了嘴──好险!他差点就要说出口:趁机把他的画卖一卖,不就赚回来了?

见状,殷颖快步上前,「Savy……抱歉,我以为你会先进去。」

「我以为你不会去很久。」他平淡的面容令人读不出情绪,但手上却把玩着她昨天交给他的呼叫器。

「对不起,是我失职。」她屏气敛息,低首认错,然後轻搭上他的手臂,「走吧!」

「你朋友呢?」他貌似随口一问。

「他要回去了。」她答,看样子他多少是听见他们的交谈了。

闻言,岑峙冈尴尬地嘿嘿一笑:「对,不打扰了,再见!」

「嗯,走吧!」江圣崴点头,也没多说什麽,便示意要殷颖带他进加护病房。

临别前殷颖白了岑峙冈一眼,心里暗自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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