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向外走,一步一步地,穿过那些低着头的、跪着的人们,我的脚踩在地上,踏踏实实,不急也不缓,一丁点大声音也不出。走出一进院落,迈过门槛,又踏出一进院落,直直的穿过那些高大的士兵阵群,他们的眼光瞬也不瞬地看着我的披纱,但我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
出了驿站大门,站在门台向四边看,哥哥正骑在一匹高大、通体漆黑的马上,那马正踢着腿,彷佛蓄足了气,恨不得能立刻撒腿而奔,哥哥提控缰绳,半点不浮躁。一圈士兵将门外石板路全围了起来,越过兵士,只见黑鸭鸭一片人影,我听见有人大声喊着「公主出来啦、公主出来啦」的喧闹声,但那鼓噪很快就被「静、静」的警告惮压住了。
有个穿浅红色系描金腰带的女官走了过来,她在我面前屈膝跪下。「公主,车驾已经预备妥当了。」
在离宫的时候,虽说宫人们也挺守规矩、听使唤,但这种称呼、这般恭谨的礼数,在我来还是第一回见得。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麽,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但那样的回应也就够了。她站起身来,引导我登车。待我坐稳,哥哥的黑马的的踩着石板地向前走了几步,也没人发号施令、也没听得一声鸣喊,整队车驾就动了。
马车摇摇前行,我独个儿坐在车厢里,透过两边的绿色帘子向外看,只见车驾行处,所有人都跪下了,他们头低低的伏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胆大的几个偷偷抬起头来窥伺车队,他们的眼睛盯着我坐的马车、哥哥的黑马,那眼底充满着我不能理解也无法理解的意味,像是羡慕、又像是好奇──他们到底在想些什麽,我一点也猜不透。
我摸着母亲戴过的披纱,闻着那浅浅淡淡却始终不断的清甜香气,心愈来愈定、愈来愈稳。如果母亲看到我刚刚哭闹,一定会笑吧?她见识过多少阵仗,必然不会因为走个前头就哭着闹别扭!我真是太小孩子气了,影姑姑总是这麽说的。
「要改改脾气,别任性,」我学着影姑姑平日教训的口吻,对自己说,「乖乖当公主,不吵闹了!」这麽说着,我先掌不住地偷偷笑了,一日间忽哭忽笑,什麽都像假的似的。我拿披纱轻抚脸颊,觉得走过那麽几步,自己也是个大人了,心里很有几分得意。
这是我生平第一回搭船。在离宫的时候,影姑姑虽然也跟我们说了很些外头的事,但真正出来了,才发觉我们所知道的,远不如这一路上亲眼看到的。
渠港上的船好大好大,高高的、一层层的叠上去,就像是座浮在水上的宅子一样,每扇精致的小窗上都垂挂着长长的五彩缨珞、每座高耸的柱子上都雕刻着飞舞奔跑的动物……那些穿着各种缤纷衣裳、梳着高高发髻的宫女们,一排排、一列列地站了开来,她们的声音那麽轻柔婉转、她们的动作如此优雅飘逸,站在这些人面前,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是个公主!我像是哪个从山林中冒出来的野丫头,走错了路,误闯了天宫──就像是影姑姑常说的故事一般──她们瞧着我,而我却怕得动弹不得。
我想,我就要挨罚啦!误闯天宫的凡人总是会吃足苦头的,天神将让他忘却眼见的、耳闻的一切,重重的丢回凡间!
我想回头去找哥哥,但他不知道上那儿去了。从下了车後,我就变成一个人了。
「公主,请这儿走。」那穿红衣的使女走上前来,她轻声地催促我登船。
但我觉得慌,「我哥哥呢?」我可怜地问她,「影姑姑和小捺儿呢?」
她愣了愣,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似的,「公主,请先登船。」她说,她重复地说,「公主,请先登船罢!」
我张望了四周,有些不知所措。那船上的人似乎都在瞪眼打量我,他们的目光在我身上转来转去,让人好生害怕。
「我不想上船啦!这儿人多,我怕,」我小声地告诉她,「我要等影姑姑来。」
宫女的脸上露出几许错愕,她顾不得仪节,直直盯住我的脸,像是要确认我说的话是什麽意思似的。我们俩傻站了片刻,我不知道该怎麽办,她也不知道如何打算。最後,她退了两步,向一旁围绕的女仙们轻声说了些什麽,其中一人便急急地踏上通往大船的栈板,消失在那些明妆俨雅、天仙也似的女官列队间。
我等待着哥哥和影姑姑追上来,但久久见不到人影,这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我忍不住想着,也许影姑姑只陪我们到季阳便要转回离宫去了,也许哥哥要送着她回去、也许他们决定改走旱路,只让我搭船,也许也许……我想了那麽多也许,心底更怯了,方才在车上说要改脾气不任性、不吵闹之类的话,现在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我摸着头上的披纱,泪水在眼眶里蓄积得满满的,转了又转、转了又转,彷佛随时要落下。我不想下山了,我讨厌下山!出了离宫後就没一件好事,薛曜真讨厌、影姑姑又病了、父王还不来而我却得一个人搭船……
还在想着,船上那些静默地、端正立着如同飞仙般的宫女们,突然动了起来,她们轻轻脚步、轻轻声息、轻轻地飞舞着长长的袖摆和裙襦,一个个的消失在船舱中。我不知道她们上那儿去了,但她们就这样一个一个的散开、不见了。
登上船去的女仙儿回来了,她像是引导着谁出来似的,慢慢地走下来,又站回了我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