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在父亲那儿,我是被保护、与世隔绝,那麽,进入青王府後,我逐渐了解一些实实在在且正在发生的事。这并不是瑀的意思,但他没有阻止。他虽然试着让芰荷堂成为另外一座漪水榭,把我挡在现实发生的朝政情势之外,但青王府并不是元王府,我的身分也不再是王府千金了。
虽然瑀从不主动说明,但我从旁人的口中、从许多不同的耳语中,逐渐明白了他的立场。
对我来说,成婚,只是想要跟瑀在一起;但对瑀来说,对一个成年的男子来说,意味着将足以承担更大、更沉重的责任,成家和立业是同样的一回事,瑀和我的婚事所带来的,是朝政上的全面冲击。
大权在握的元王把女儿嫁给了帝位的唯一继承人,这举动在朝廷、在官员和各方势力的眼中,到底代表着怎样的意思?人人都有不同的解读,少数人静默旁观,但大多数的人,则把它视为一种和解。
这也是为什麽,当我进入青王府後,视野就此豁然开展的缘故──许多人来请见我,大多是在京官员的女眷,她们先是送点心吃食来,然後,慢慢地找了许多藉口进入府邸。请见的理由太多了,多得说不完,说是北卫臣僚的家人,想要给我行礼、说认识母亲,怀念故人、说跟父王有交情,与王府过从甚密……这些人来来去去个没完,几乎要踏平了芰荷堂的门槛。
我起初还愿意见见这些人,听她们说话,也是件有趣的事。但很快就觉得尴尬、有些不舒服。她们虽都对我示好、同我说话,但渐渐地,总归试着会把话题转带到父亲或瑀、还有宫中的陛下身上……我慢慢的明白,她们要见的并不是我,而这些登门拜访的女眷也不是独为我而来。我在她们眼中只是一个偶人,坐在堂上会说会笑的偶人,她们从我身上搜针引线,目光落到了其他人身上。
明白这一点後,我便不愿再见这些人、也不愿再受她们的礼。
瑀听了直笑,他说我不愿意见人就不要见,不愿意受礼就退回去。「你喜欢怎麽办就怎麽办,安安静静也挺好的,我喜欢静一点的芰荷堂,你这里太热闹了,成天都坐满了人……」他说他闲时想来,才进跨院就听到人声,知道这里坐了女眷,便又回彝斋去了。
我听了,忍不住也笑,我说:「你怎麽不差人来说一声?让使君告诉我,或是叫七针白薇过去说一说,我就知道了。你不愿意见她们,我就让她们走啊!」想一想,又说,「就算你来,也没什麽关系吧?」
瑀摆了摆手,说:「那不就给你难做人了?她们是来找你的呀。」
「才不呢。」我说,「我不见她们啦,那些人真烦,我跟她们没什麽话能说的!」北卫将官眷属都是些老实人,但借着她们探访的名义,顺道跟来的那些女人,就和我没什麽关系了,说认识我娘的,其实也只是听过她的传闻、远远瞧过几眼,说和元王府过从甚密的,也不过就是趁着我爹寿辰的时候,登门贺喜吃酒……这些人在我屋里聒噪个没完,惹得我想生气也不成、不想生气也不成。
瑀喜欢我的决定,他说:「也好,你这里清静,我下了朝随时都可以过来。」
但影姑姑劝我偶尔还是得见一些人。「公主,你必须了解外面发生了什麽事。」她忧虑地建议:「在元王府里,一无所知也许是件好事,但在这儿,你不能捂眼蒙耳不听不问。」
「从这些人嘴里能听到些什麽来着?」我反问。忍不住想念起半夏来,「如果半夏姊姊在这里就好啦,她对我好,并没有什麽目的。」
我想到半夏,心里感到不安。半夏被父王带走後,便再没音信,我虽然从没说起,但心底着实担忧她。她是不是还平安、是不是回东都去了?在山林里她过得还好吗、会不会寂寞?想得难受了,我便去彝斋找瑀。
瑀退朝之後,总是很晚才回府来,他的彝斋和父王的郁斋不同。父王虽在郁斋里处理公事,但能进出郁斋的却只有少数几个人,但瑀的彝斋经常有外官拜访,大多是青年文官或武将,他们经常彻夜畅谈,通宵不寐。
他们在谈些什麽,我不清楚,但每当我要去彝斋的时候,却有点怕见到这些人。我不喜欢见太多人,尤其是生人,为了避免尴尬,我想见瑀的时候,便在院子外头等着,让使君进去请瑀出来。
这天下午我去找瑀,他难得的只有一个人在。使君让我进了彝斋。彝斋和父王的郁斋有些相似,外厅有桌有椅、有柜有几,内室却只有一方桌案,四方清水白壁,没有字画。
瑀伏桌振笔疾书,我凑过去瞧,见他在奏摺上写字。我觉得有趣,又不好扰他,便靠着墙捡了张椅子坐,使君给我端茶进来,又退出去,从外头把门给关起来。
屋里很静,只听见瑀运笔写字的声音,过了许久,他终於写完了奏摺,搁下笔,抬头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走了呢。既然在,为什麽不说话?」
「你在忙呀。」
「我只是手上忙,耳朵可不忙。」他吹干墨渍,推开椅子走过来。「你在府里觉得无趣了?」
「不无趣。」我想了想,又接着说,「只想找你说话。」
他把椅子移近些,「什麽事情这麽急,晚点说不行吗?一会儿我就会去芰荷堂啦!」
「现在想说不行吗?」我有点赌气。
瑀亲昵地拿额头顶着我的额头,「你说啊,」他说,「我不都听着吗?」
「我想……」我说,「我想问你半夏的事。」
瑀还是笑着,但他往後坐正了,「嗯,半夏,」他点点头。「你想问什麽呢?」
「半夏现在在哪里?」
「她回东都去了。」瑀回答得很快。
「她好吗,你有同她联系吗?」
「她很好。我们有些联系,但不多。」他犹豫了片刻,轻轻地说,「你知道,半夏的身分很不一般。」
「我想念她。」我也同样轻声地说。「我想见她,可以吗?」
瑀看着我,他的笑容更温和了,「这恐怕不是容易的事。」但他的语气是拒绝的。
我想了想,问,「那你为什麽、为什麽……那时候能把半夏弄到元王府来?」我说,「那时候没事,现在也不会有事,对吧?」
瑀听了,目光黯淡下来,他思索着,不说什麽。渐渐的我就明白了,瑀为难的时候,就是这副神气。
「倘若不行也就罢了。」我不想让他难为,宽解地说,「没关系,我只是说说。」
瑀嗯了声,嘴角扬起,却不是笑,他附在我耳边说:「我给你想法子,但见得到见不到,现在还不敢说,可我会给你想法子。但你要答应我,不把半夏的事告诉任何人。」
他对我说悄悄话,我也学着附在他耳边说,「好啊,我不告诉任何人。」
我这麽做,瑀便笑了,他的笑声在我耳梢震动,很轻很轻很低很低,但这麽做让我觉得害羞,我推开他,往椅背上靠,赶紧抛出个问题,「你在写些什麽?」
瑀的回答大出我意料之外,「我不是在写,我是在批。」
「批?」我问,我重复问,「你在批劄子?为什麽?阅览奏疏是陛下的责任!」
「就快要是我的了。」他收敛了笑容,「这也是为什麽,我不喜欢你让太多闲人进出芰荷堂的缘故。」他说,「蓉儿,你要慢慢的学着,学着怎麽看人、识人,学着摆出个样子……不,我不是说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这样子很好,我很喜欢,但你慢慢要面对更多人,要学着谨慎些。」
我听了一头雾水,但既然是瑀说的,我便都听进去了,乖乖的点头应是。
我对瑀和对父王的态度是不同的,在父王面前我没大没小、随便说话,但在瑀面前,我却觉得自己很小很小,是必须乖乖听话的。
「你慢慢的学,一点一点来,不要急,我会教你。」瑀捧着我的脸,眼睛一直看进我的眼睛底,他叹了口气,却又不是真正在叹气,「哎,我喜欢你,」他直截了当的说,「你是不一样的!」
他没说我哪里不一样,和谁比起来不一样,但这话已经说得我脸红心跳了,我把脸转开去,心里暖暖的,一个劲的想笑,却又不敢真正笑出来,只得用力咬住嘴唇。
我没敢说我也是非常喜欢他的,这话我说不出口,只能藏在心里想──我也是非常喜欢你的呀,我想,如果不是你,我不会离开父王身边的。
「我要……要回去啦!」我结结巴巴地说,「影姑姑在等着我呢。」
瑀不拦我,他松开手,站起身来送我到门边。白薇是跟着我来的,又跟着我回去了。
「哦,新姑爷人真好,」白薇平素是跟我玩笑惯了的,经常口无遮拦,「和公主恩恩爱爱的,看了真叫人羡慕!」
「羡慕什麽,哼,赶明日就让你也配一个新姑爷!」我对白薇扮鬼脸。「我去跟影姑姑说,给你配个好的!」
白薇急急追赶我,「别这样啊公主……」她又笑又求,我故作打定主意不依不饶,两人穿花蝴蝶似的绕过回廊,回到芰荷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