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五十七章

再回到宫里,瑀便下定决心要撤换户部尚书、左右侍郎,旨令在第二日早朝时宣告,空缺的位置,他从凤阁鸾台和北卫三处调了人手来擢升递补,同时立刻针对全国各仓储粮进行核对……但这突如其来的异动,很快就引起朝野沸沸扬扬的议论。

「殿下做得太急了,」影姑姑听了,闲闲地说,「不能这麽换人的。」

我们靠在凝华殿的偏阁里,影姑姑一针一针绣花,半夏则静静地调配药茶,我把手放在火塘上暖了暖,慢吞吞地说:「但我知道他为什麽要这样做。」我当然明白瑀为什麽要这麽做!只要走一趟西城外,亲眼见到那些来不及掩埋,堆置弃放的屍山,任谁也会明了瑀该怎麽办……漫地风雪中,那些死去的人赤裸裸的横竖堆着,他们的衣裳和身上稍微值钱的事物,都在搬运时被剥得乾乾净净,他们顶着大大的凸肚,据说是因为饿到顶受不住时,大量吃雪的缘故;他们都死去了许久,眼睛睁得死大死大,无言看天;有的眼睛只剩下两个黑窟窿,有的人缺了手或脚……

瑀站在那里站了许久,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整个人彷佛也冻住了似的。

我们再回到客栈时,已经入夜了,那被救活的男人醒了,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夹肉馒头,他吃得那麽急,好像恨不得能把自己撑死。见到我们回来,二话不说便对着瑀跪了,满口称谢。

瑀让他起来,一同坐了,问:「你叫什麽名字?是上京人呢,还是外地来的?」

「学生叫石镇,从錩州来,本是要预备参加明春的科考。」他抬头回答。

「这麽说你是读书人了。」瑀说,「身上没盘缠了?所以流落街头?」

石镇闷了一阵,说:「盘缠原本是足够的,不过……用尽了。」他苦笑地摇了摇头。「是学生不好,第一回到上京来,有人说要带我去女市瞧瞧,我便去了,这麽一去就……」

瑀慢慢地笑了,问道:「那麽,你现在是想要继续留在京里等春天呢,还是预备回乡去?」

「我既然来了,就没有回去的道理。」石镇说话倒很硬。

「身上没了盘缠,又怎麽能留在这里?」

「就是行乞也得留在上京。」

「喔,你身无分文,为何不回家去?」

「科考三年一开,学生不能再等三年。」

瑀微微一笑。「照你这麽说,你是很有把握的了。」

「把握不敢说。」石镇彷佛要说些什麽,但最後还是忍住了,只说:「学生不能再等三年。」

瑀神色淡漠。「你既然如此固执,那麽,我也没有什麽好说的了。我支了三天的宿房费,之後,你是要留在城里或是打道回府,自个儿想想清楚。」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夫人……」榆荚催促我。

我看了看灯下的石镇,一脸憔悴、绝望又疲惫,但不知道为什麽,他的眼睛里面有一分奇异的光彩,那光彩是隐隐藏着的,就像珍贵的玉躲藏在不起眼的大石里一般。我想了想,便问榆荚:「你身上带有银子吗?」

榆荚取出一袋碎银,一面轻声地说:「少夫人,这麽做不行啦……」她舍不得的瞧着银袋,一面又偷偷瞄着石镇。「那人有了银子,还不往女市钻吗?殿、公子就是因为听了,才不肯帮他的。」

我接过银袋,几步上前,石镇抬头看了看我,脸上一阵惊惧疑惑。

我轻声地问:「你拿了银子,还会花天酒地的胡混吗?」

石镇说,「学生已经知错了。」

「你当着众人的面,把丢人的事说出来,我也信你是知错了。」我把银袋轻轻放在桌上。石镇看着银袋,又抬头望着我瞧,他明白了,目光流露迷惘、感激、振奋和一抹我说不上来到底是怎样的神色。他瞧着我,然後深深地低下头去。「你省着点用,应该很够过冬了,想考试便留下,不想考试,就赶紧回家去吧。」我说完了,便赶紧离开。

瑀在屋外背着手站着,他彷佛早知道我会怎麽做似的,脸上似笑非笑。「不知道是谁说过的,要给我省着点……」

「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死在上京吧。」我说,「我不想看再看人死啦,我们既然救了他,就该救到底。」

瑀慢慢地向外走,「那人看起来很不一般……」

「他眼里有光彩。」我介面。「他现在很饿,又累,所以看不十分明白,不过,也许调养过一阵,就会好了。」

瑀听了,若有所思地问:「你猜,他会不会过科考呢?」

「他若过了,你就会见到啦。」我说:「我不担心那人如何,我担心的是你呀。回去之後你打算怎麽办呢?这不是我该问的,可是我很忧虑。」

「城外看见的,吓着你了吧?」瑀慢吞吞地说:「那些人怎麽死的,都算在我头上呢。」他脸色一下子沉到谷底,声气果断决绝:「看来,只摔个砚台还不够,朝里的人都该挪挪窝了……」

我把这些事对影姑姑说了,但影姑姑还是那句:「殿下太急了。」

「怎麽能够不急呢?连我都着急呀!」我说,「瑀说,现在城里死的,是没钱、没粮的流民穷人,再晚些时候,平常百姓也要捱饿了。粮价不降,囤积居奇,这会闹出多大的事呀!」

影姑姑瞟了我一眼,很慢很慢地说:「不应该这样换人。」

「不然要怎麽换呢?」我很不明白。「户部尚书分明就不听瑀的指令嘛!」

影姑姑没说什麽,她浅浅地叹了口气,「你们毕竟是年纪轻了些,见识浅,听了一处说坏,便觉得是另一处错了。」停了停,又说,「我曾经听王爷和柳小姐商议过事,他们换人的法子都是从底下的换起,非必要不轻动朝里的显官,但要换的时候,必定是那人真正不能用了……」

「为什麽?」我很不明白。「难道我们得从仓官换起?那怎麽来得及?」

「那麽,拔擢几个完全不懂户部事务的人上来做头,就能改变情势吗?殿下擢升的人都太年轻,没有真正理事的经验,别说理事,怕还会惹出事端。」影姑姑拿瞧我:「公主,你得回一趟元王府。」

「为什麽?」我迷惘地问。

「你得把这事跟王爷说,让王爷帮一把。」影姑姑沉默了片刻,又缓缓地说:「不,我想,王爷恐怕早知道了。外头乱,他没有作声,恐怕也正在等殿下去低头求教呢……」

「瑀是不可能去跟我爹说什麽的。」我说。「这是明摆的事。」

「是,元王爷想必也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等着……这是为什麽呢?」影姑姑放下手上的绣工,一面细细思索,一面说:「如果柳小姐在这里,她会怎麽想呢?她也许会说,那是因为王爷期望与殿下讲和──青王倘若去求助,王爷或许会帮忙,不、不是或许,是一定──王爷心里想着呢,他知道青王没法子一下子吃下这麽大的事。这是个好机会,王爷如果存心捣鬼,再没比这时候落井下石更好的了,但他保持沉默,也许是等着──」影姑姑望了我一眼,「王爷是在等着呀!」

「这只是影姑姑你一方的猜测罢了。」我说,但心思活动了。

影姑姑没有回话,只说:「现在去还来得及啊,再闹大更多事之前,还来得及收拾……」

我望着琉璃窗外的雪花,又看了看半夏,半夏始终沉默,她把配置好的茶取水冲了,只手捧到我面前来。「公主,喝茶吧!」

「我该怎麽办呢?」我问半夏。「我不应该干预政务。」

半夏笑一笑,「我也不能。」她说。

我默默地想了许久,毅然招来榆荚:「通知外头备车,我要出宫去元王府看我爹。」

落日之後,瑀回到凝华殿。他站在殿门边上显得阴气沉沉,平时总会笑着同我说话,但现在看起来彷佛像尊鬼像。我迎上去说了声:「雪已经停啦!」又问他,「怎麽啦,雪停了,你不高兴吗?雪停了,许多事情都可以办啦。」

瑀凉凉的瞧我,那眼神冷透了,他进屋来坐下,什麽也不说。

「你怎麽了?」我问,「你生气?为什麽?」

「你说呢?」他反问我。

「我不明白。你到底怎麽啦?」

「没怎麽。托你的福,很多事的确都能开始办了。」瑀的口吻诡异至极,他生硬地说:「元王府开始进行赈济,王府的人持令进入南北仓,点算存粮,元王世子英明果决,一个下午便杀了三个仓官,明正典刑以敬效尤。善堂也开始供粥施舍衣物了,外省份的仓粮也开始供粮……这我该说什麽呢,全托你的福。」

「我去见了我爹。」

「你不应该出宫。」

「我必须立刻去见他。」

「我说你不应该出宫!」瑀发怒,面色铁青。「你不应该出宫,你不能出宫,你知道议论起来这犯了什麽罪吗?勾结外臣!」他暴怒的指着我吼:「勾结外臣唯一死罪,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他不是外臣,是我爹啊!」我听不得他这麽说。「女儿去见自己亲爹,这也算罪吗?」

「你当还住在王府?你进了宫,是我、是东宫的妃子,便是内廷的人了,三不五时往外头跑,这算什麽?」瑀涨红着脸,狠狠喘着粗气,低声咆哮:「我不是说过许多次,不许你干涉政务,你都忘了!宫里面发生了什麽事,你回头就通通告诉元王!你好呀、你真是……」

瑀愤怒得连话都说不完全了。我看着他,慢慢地说:「我也想过,这麽做,你一定会生气的。」我坐下来。「可是我得这麽做,因为你不会去同我爹说的,你心里恨他。」

「这和那无关!」瑀沿着屋里绕圈。原本伺候左右的宫人这会儿都躲了个乾乾净净,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他的暴怒几乎把屋瓦都震了下来!「这和那无关!」

「大有干系。」我说。「你不愿意向我爹低头,我明白。但你不能不对他低头──瑀,你现在没法子处断这些事。」

瑀整个儿僵住,背着我站。

「你以为母皇委你监国,这国家的责任便该是你一人担着,但不是这样的,你和我一样,都没有管过什麽事情。你做了好些年的青王,一直管的是北卫的兵事,压根儿没碰过朝政,管兵和管吃饱是不一样的事,管兵用罚,管吃饱却是另外一套。你不愿意去和我父王联手,你想要避开他那套方式自己来,但结果却是让人饿肚子……」

「住口!」瑀第一次对我这麽恶声恶气的说话。。

「我没惹事,也没说不该说的,我只是把缺粮的事告诉我爹而已。」我没听他的,只管自己说:「瑀,他想同你谈谈,你去跟我父王谈谈好不?他希望你去,或者他也愿意进宫来──你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吗?我父王他、他在朝政上懂得很多,他也想帮你。你身边是有很多人,但那些都是从北卫或凤阁鸾台、御史台来的人,他们年纪轻,却也没有半点经验都,凤阁鸾台的人都是文官言官,很会说话、会写东西,但成不了什麽大事。那样不行呀,你把户部尚书侍郎都罢换了,替了新人上来,但那些人恐怕连户部到底在办些什麽都弄不清呢,你不觉得……」我还要说,但瑀已经掉头走了。

我追在身後跟了去,一路喊着:「你听我说完……」

「够了,我什麽都不愿意听。」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我喊他:「你给我停下来!」

瑀真的停了下来,他转过头来瞧我,借着廊下高挂的灯笼,我看见瑀的眼神简直有如坚冰般冷硬。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还以为你很懂我的,但现在我知道了,你不懂得的,太多了。」他喊来重祥,吩咐着:「从今天起,凝华殿这里封起来,不给进出。王妃想要出去,不成,谁想要进来看她,更是万万不允许!」

我惊讶极了,我嚷:「你不能也把我关起来!」

「你看我敢不敢关!」他瞪着我,气得每个字音都在发抖,「你留在这里好好想想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麽身分!你先是青王的妻子,然後才是元王的女儿,这点你要是弄不清楚,就必须永远关在这宫里,永远不能够出去。」他咬牙切齿,恨恨地说:「我把你身边的人全支开了,为的是什麽,你还不够明白嘛?我告诉你,我恨透了欺骗、我恨人出卖,你最好听清楚了,把我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吞进肚里去、刻在心上──我痛恨背叛!」

「这怎麽会是反叛?」我喊,「瑀,我是想帮你!」

「你是想要害死我!」他手用力一挥,脸气得歪了,「你给我在自己的屋里好好想,什麽时候想通了,什麽时候再让人来找我!一辈子想不通,就一辈子闭门思过!」

我推开重祥阻挡的手:「瑀,你必须去见我父王!」我嚷,「你必须去见我父王,你们得谈!」

「我不想谈,我不想谈!我想杀了他!」他暴跳如雷,「我告诉你,你大可去告诉你父王,就说我想杀了他,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我想把他大卸八块挫骨扬灰!我们的仇怨梁子结得可深了,谁也解不开!你告诉他,叫他尽早来剁了我,我的脑袋就在这里呢,他要便来取吧!他当年没杀成的小娃子长大了,迟早是要来报仇的!」他指着我对重祥喊:「还愣着什麽,给我把她拖回去,立刻带走!」

我尖叫地试图推开重祥、挡开使君,我喊:「你不能关我!」我尖声嚷:「你不能和我父王一样的把我关起来,你不能关我!你不能关我!我不要被关着,我不要再被关起来啦!」

我的力气太小、太微弱了,使君和重祥,还有後头跟着的满福五瑞,只需稍稍使劲便能拽住我。他们推着我,嘴里喊着「娘娘」、「王妃」,我恨极了,看着站在原处不动的瑀,他也正看着我;他下令让人把我拖回去,他要把我监禁起来,就像父王把我关住一样。

我被五瑞架住了,直向後拖,我哭起来,恨恨地喊:「瑀,你关了我,我就一辈子恨你啦!」

瑀听了,彷佛惊吓似的浑身一颤,他望着我的眼神流露出强烈地恐惧,但那只是转瞬间的事,彷佛是要驱离那些不安,他大吼:「关起来,单独关一间,谁都不允许去探望,知影也不行!」他吼得嗓子都哑了,「你恨我,好,我就让你一辈子恨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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