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过後,又有一小阵儿农闲。趁着天放人假的几天,郑月芳果真又拾掇得乾净俐落去了凤梧坪。她这回的藉口是亲自来接女儿女婿回娘家耍一阵子。
香梅把家里养的几只兔子和鸡交由婆婆照管,再稍事收拾一番。家旺怕婆娘坐车颠坏了肚里的娃儿,特地去顾了辆驴车。驴车走得慢腾腾,直到傍天黑,三人才回到柳林村。
歇过一晚,天刚麻麻亮,周有财便跟了老丈人去园子里学种烤烟,这俩翁婿都是拿庄稼当命的家伙,算是情投意合。
郑月芳伺侯女儿吃过饭,瞅着日头高升了一些,忙拉起女儿急急直奔卫生所。
「娘,干什麽呢?」
「检查!」
「我好好的,现在又不吐了,能吃能睡的,检查什麽呢?」
郑月芳回转着,咬着女儿的耳朵小声道:「检查一下是男娃还是女娃!」
「娘!」香梅差点跳起脚来,「这种事儿还能检查,不是说犯法吗?」
「悄悄儿地别张扬,谁晓得?」
「谁敢弄这个?他不怕坐牢吗?」
「憨妮子,你别高门大嗓的,要不是你喊她桂莺姑,人家说不定还不帮你检查呢,论起来,要检查出一个女娃,多少是件损阴德的事。」
「桂莺姑,她怎麽敢做这个?」
郑月芳丢给女儿一个白眼儿,「别罗嗦,你倒是走快点儿。」
「娘,俺不去!」
「怎了?」
「怀的要是女娃呢?」
「哪就那麽巧了?娘只是让你检查检查,又没叫你做别的,你怕什麽哩?难道你不想晓得怀的是男娃还是女娃?」
香梅不能说没有这点好奇心,磨磨蹭蹭跟在娘的後头进了柳桂莺家里。
郑月芳陪着笑脸儿,「她桂莺姑,我把憨妮子带来了!」
「憨妮子口还紧吧?」
「她自个儿的事,能不口紧?」
这叫柳桂莺的女大夫便在前头走着,却并不带人去卫生所,反倒拐拐弯弯来到了座空院落前。她拿钥匙开了房门,先让香梅和她娘进了屋,自个儿在门口张望了一回,才一闪身踅了进去,就像电影里演的做什麽地下工作似的。
进得屋里,香梅并没见什麽子仪器,反倒是满屋的蜘蛛网东挂一张,西挂一张,蜘蛛正坐在当中静待猎物自投罗网。屋角是一个破柜子,奇的是那柜子倒是纤尘不染,彷佛什麽人正见天使着一般。
柳桂莺关好屋门进来,轻轻地推了推那破柜子,柜子倒往旁移了一尺地儿,,刹那间便露出了後头一个一尺宽一人高的暗门。柳桂莺走在前头,郑月芳护着女儿小心地跟上。在洞里又是了阵儿左拐右拐,她们终於来到一个小房间,里头放着一高一矮两张床,床头放着一台小电视机一样的玩意儿。香梅晓得这便是检查娃儿性别的仪器了。柳桂莺给仪器通了电,示意香梅在矮的那张床上躺上,她撩起香梅的衣裳,往肚皮上抹了点油,又拿一把连在仪器上的小手电筒一样的东西在她肚皮上滑来滑去。
这会儿,郑月芳可就顾不上女儿了,双眼死盯着那个「小电视」,香梅瞧不见「小电视」上头的情况,只听见娘问道:「这B超机准不?」她却才晓得这叫「B超机」。
「要不准!打错胎儿的还不找我拼命?」
「俺怎瞧不明白呢?」
又听见柳桂莺指指点点,想来是在指导郑月芳怎麽瞧。
「没瞧见把儿!」这是娘说的话,香梅听见这话里透着不甘。
「可不是,要有把儿的话早就瞧见了。这是个女娃呐。」
「行了,香梅,你擦擦吧。」柳桂莺丢给香梅几张手纸。香梅用手纸擦了肚皮上的油,提起裤头,待也想瞧瞧肚里的娃儿长得什麽样儿,人家早就关了B超机。再瞧瞧这屋里头,除了两张床和「B超机」,别无他物。自己刚刚躺过的这张床,瞧着还过得去。旁边一头高一头低的那张,上面铺的床单血迹斑斑,上头支着两个铁架子,也不晓得用来搁什麽物。香梅一瞧这床,全身不由打寒襟。柳桂莺早就关好了B超机,接过郑月芳递的三百元钱,只催二人快走。
来到外头,晌晴的日头儿一照,香梅觉得自个儿刚刚好比从阴曹地府里走了一趟一般。她长长地吸了口日头下的空气,觉得自己这才又在人间活转过来了。
郑月芳却好似舍不得走,拉着柳桂莺的手跟她咬耳朵。香梅支起双耳,只听见娘问道:「他姑,要解决的话会太大不?」
「太大倒不会,人家足月的说弄掉也就弄掉了,何况才六个月,不过,这事儿都是越小越好做。」
「影响大人不?」
「多少都会影响,就算身体没事儿,也架不住心疼呐!」
「那也是没法的事!开销不小吧?」
「那是,瞧男女说什麽也只是瞧罢了。这种事一下手就得损阴德,要不是熟人,我还不接手,挣着这点儿钱,安知阎王爷在哪里给报了呢。眼下的行情,三千元都没人肯接的。我劝嫂子你也别打这个主意,你不见那计生办说得好,男娃女娃都是传後人麽?再说了,国家许诺给只生女娃的人养老呢!」
「他姑,你不知晓憨丫头婆家的情形啊。老人说家产只留给长孙呢。你说,这要生个丫头出来,还不等於扫地出门!」
香梅知道自己婆家远没有娘说的这麽不堪。娘倒不说自己替女儿贪靓那牧场和奶牛。
「娘,走吧,回家了!」香梅巴不得哪里能来了一阵风把娘窜掇回家去。
郑月芳少有的整天不言不语。这婆娘寻常只是刮噪得令人心烦,突然不言语,却更令人心慌,不晓是谁哪处得罪了他。
周有财跟着老丈人从烤烟园回来,见丈母娘一脸世界末日,偷偷扯了婆娘问,「娘这是怎了?要不咱回凤梧坪!」
香梅便悄声跟男人说了检查娃儿查出是个女娃的事情。
「是个女娃就把娘气成这样。我这当爹的还不嫌呢!」
「还不是因为你爹!」
「我爹怎了?」
「你爹说牧场和奶牛留给长孙,娘能不气?」
「气也没辙!再说了,牧场和奶牛我又伺弄不来。横竖我一双手一身力气饿不死你母子就成,贪图那个干什麽。这头胎是女娃,指不定二胎就是个小子了!」
「你个榆木脑袋,你以为金叶不会怀娃啊?娘是怕金叶得去了呢!」
「那更不该了,家旺好歹是我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他得我得还不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