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梅果然就悄没声息出了月子。凤梧坪一带习俗,男娃满月是要办酒的。是比结婚酒宴还要排场的大操大办。女娃自然没这待遇,但是一般人家对长孙女会另眼相待,办两桌请请左邻右舍,至亲好友是断不可少的。
周家老俩口不提这事,周有财和香梅自个儿又张罗不起,闺女出月子那天,也就悄没声息过了。
周家旺自己没觉得有什麽,怕就怕媳妇想不开,爹娘冷落孙女,不就是打媳妇的脸麽?哪曾想香梅这憨女一脸的笑模样儿从日出擎到月升,竟是不走半点样儿的,想来是心里瞧得开。居家过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周有财也就放了心。
到了晚间,一家人围桌吃饭,柳香梅清了清嗓子,对公爹道:「爹,你给闺女起个名儿吧!」
别的事一概可以忽略,唯有这个起名儿,香梅说什麽也不能替闺女省了。她自己一辈子,所有的委屈,还不都屈在这名儿上「柳香梅」——「柳憨梅」,不憨都要被人喊成憨女。
「名儿……咳……咳……让我想想!」冷不防被长媳当作学问人,竟有起名儿的资格,周老汉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那当儿,柳金叶一碗肉汤下肚,抬起头来,笑嘻嘻道,「还用得着想?依我瞧,一个现成的名儿,最是适合这小丫头!」
周老汉马上寒了脸——这二媳妇,实在太没规矩,别说不该这麽抢着长辈的话头发表她的高见,就算她确是学富五车要显摆,瞧她这说话的语气儿,也不像个良家妇女。
偏偏柳香梅又跟着道:「什麽好名儿,金叶你说说。」
「说出来你不许生气!」
家旺知道媳妇是好使促狭逞能的,连忙挡着香梅道:「大嫂你别听她糊说,你知道金叶的,学校里认的那麽几个字儿,八成都还给老师了,她能有什麽好名儿。」
柳金叶白了周家旺一眼,「我要还掉八成,那你就是还掉十成的回炉文盲!」
香梅见这对公母摆开绊嘴的架势,怕自己担干系,连忙道:「金叶,我晓得你是有学问的,先说说闺女的名儿呗!」
「学问不敢担!我说了你别见怪啊」柳金叶装腔作势,道:「要我说,叫什麽都不如叫『周小香』好!」
柳金叶这纯种的柳林女人,「香」和「憨」也是分不清的。
柳香梅还没转过脑筋来,别人都听出了味道。周老汉首先就「啪」重重放下了筷子,「一个个都给我吃饭,食不言、寝不语,在这儿装什麽学问人?」
要说装学问人,自然只有柳金叶这上赶着给小娃儿起名儿的。但是柳香梅不会锣鼓听音,只道是自己的错,不该在饭桌上说事儿。她这一整天,强作笑脸,不是不计较周家对长孙女的冷落,只是憨女天生不会矫张做致,要计较也计较不来的。这下,周老汉一发威,她替闺女憋了一天的委屈,顿时化作眼泪如泉涌样汩汩地冒出,叭嗒有声地掉进饭碗。
柳金叶是压根儿不会把公公婆婆婆这俩老家伙放在眼里的。瞧见香梅流泪,又是她逞能,道:「我就说了麽,你不许生气不许生气,瞧这还是气哭了。要说,『周小香』这个名儿也没什麽不好,你是『柳香梅』,丫头是你女儿,『周小香』论起来也算是一脉相承,又有个『小』字克着,长大後就不会像你这般『大』得无边了……」柳金叶索性放下筷子,两手圈出香梅身材的阔度表示其「大」。她比比划划,如指点江山,好一番能言会道的意气风发。
周老汉彻底震怒,这回连碗也摔了,「妇道人家,多嘴多舌,成何体统?」
柳金叶可不吃素。老汉敢摔碗,她就敢掀桌子。这婆娘横吊着一双丹凤眼,斜睨着眼神儿,道「爹,敢情你是嫌我话多呢!成,要不说,大家都别吭声啊!什麽妇道不妇道,你当自己是地主老财呢,凭多规矩!我今天还非得破了你这些陈规陋习不可!」
周老汉哪敌得过二媳妇这尖牙利嘴的,这几句话险不嗑得他背过气去,手指儿抖抖地戳向柳金叶,「你、你……」「你」了半日,你不出一个囫囵句子来。
周家旺再没骨头,这会儿也不能任着婆娘把亲爹气死,他「唬」地跳起来,抡圆了胳膊,一巴掌就要招呼到婆娘脸上去。
「打不得呀!」周家老太背後拽住了老二的手,「她怀着娃呢!男娃!」
周家旺气馁,周老汉气馁,周家全家都气馁!
不看僧面看佛面,瞧在这婆娘肚子里怀着周家长孙的份上,说什麽也得把这气受了。
一家人,再没心思吃饭,退的退,走的走,只剩下柳金叶这大获全胜的,完全有必要多吃一点东西来犒赏一下自己。何况这婆娘怀崽到这会儿,胃口也是空前的好。不吃白不吃,柳金叶左右开弓,拒桌大咬。虽然只剩她一个,别提吃得多麽自在。
周家老太太杵在一旁等着二媳妇吃喝完了好收拾碗筷,她自己不觉得,但是柳金叶会取景,眼下这一场这一幕,最是适合於地主家老妈子伺候少奶奶进膳。
周有财瞧见婆娘受委曲,这憨大从来不会当众哄女人,等一家三口回了房,才闷声闷气道,「你也别太委曲,我明儿去镇上中学,找校长给闺女起个名儿,瞧哪个的学问大!」
又是找校长起名儿——柳香梅无语。
没听见婆娘表态,这憨大就如一台巨型复读机,一整晚,翻来覆去只这麽一句话,也不怕聒噪得别人耳根生茧。
柳香梅要哄闺女睡觉,被他聒噪得慌,只得道:「也别找什麽校长了,听说你们周家族里,还要按辈份起名儿,让爹做主是正经。」
正是说鬼鬼就到。那当儿,周老汉在门口探头探脑:「有财,有财,你们俩口儿睡了麽?」
「没睡呢!有事儿麽?爹,你进来说话吧!」
答话的明明是柳香梅,但人家周老汉非得道:「有财,告诉你媳妇儿,今儿的事,别上心。孙女儿的名字,爹心里有数,明儿就去请动族长按家谱排名。」
「知道了,爹!还有别的事儿麽?」
「没别的事儿了,早点睡吧,电灯费电!」
这老汉真道学,说了这一会儿的话,既不进屋,也不对媳妇多瞧一眼,说完话儿,拔脚就走。
次日,周家本族族长果然大驾光临,随身的行头是一本厚厚的族谱。周老汉和族长大人执着个放大镜,趴桌上研究了半天,才给香梅闺女排了辈份,说是「至」字辈,按这个辈份,该叫「周至谋」,最後这个字儿的「谋」,族长大人的意思,最是适合用来考验家里人的学问。所以这老头受过主妇的点心款待,虽然只给人取了半拉子名字,竟毫无愧色,扬长而去。
周至『谋』!周至『谋』!这个『谋』可真叫人头疼呐,你说它一个字儿,眼下就代表现了中国所有汉字。柳香梅喜欢英语,索性连二十四个英文字母也翻出来折腾,比如周至「A」到「Z」,谁能说得清哪个比哪个好。
柳香梅和周有财两口子,这会儿不敢再麻烦别人——要是金叶再跳出来说丫头叫「周至憨」,倒是认也不认。
周有财这憨大只得去买了一部字典,夫妻俩现在唯一的正事儿就是轮班研究这本大部头,从里头揪出一个跟闺女三生有缘的字儿。
这麽过了两天,周氏族长大人又大驾光临,这回是给周家长孙女上族谱来的。
「咋样,娃儿名字起好了麽?」老头一张嘴就是实质问题。
柳香梅和周有财面面相觑。说起来是真丢人,两天两夜,这一对活宝愣是没找着一个中意的字。
可是,族长大人大笔已落,族谱上,墨黑的两个字——「周至」,後头是一空格,黑白分明。这老头是头一回碰着两天还抓不住一个字儿给闺女的活宝。提着笔等半天,没听见下文,只得自个圆场道,「周至——也好,凡事周至,以免後顾之忧。」
老头这麽一解释,可不真是个好名儿。那就叫周至得了,「周至!」「周至!」总比「柳憨梅」来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