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定义,到底是什麽呢?」
猫儿打呵欠的春日午後,有人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
那一霎那间,因为嘴巴里正塞满了食物,唯一可以联想到的,就是用食物的方式来诠释幸福。
其实,所谓的幸福定义并不是一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困难度的话,大约是被放在UFO不明飞行物存不存在的右边,或是鬼魂之说可信与否的左边。一方面有人探讨得兴高采烈,另一方面却有人从根本上就否定它的存在,充满了吊诡式的趣味。
那麽,幸福的真正定义到底是什麽呢?
「半熟的两个荷包蛋煎好,只要看见澄黄色蛋黄完整地在餐盘上冒着热气,就感到非常的幸福。」
这是某个上过「侬侬」杂志封面的女孩,在日本连续中说过的台词。不过却几乎可以肯定是现实世界中,存在於某人心中的真实感受。
「原味的低脂优酪乳,凉爽地滑过舌尖的话,也觉得非常的幸福。」
一九九七年的夏天,我的妹妹在出嫁前也说过这样的感言。
排列在超级市场的各式生鲜蔬菜,琳琅满目的各种食品,只要想到在某个时空中,可能是某些人通往幸福的通道,心中总会昇地一股暖暖的感觉。
总之,也许就是有这样的认知,才会在这样一个充满睡意的午後,被这样一个冰淇淋狂热爱好者的女孩问及这样的诡异问题吧?
那是一九九三年,我在爱德伍德购物中心的31冰淇淋店打工时发生的往事。
为什麽会在这样一家冰淇淋店打工呢?真正的理由,到现在已经像是蒙古沙漠上偶尔掉落的一块冰,连水气也蒸发得一丝不剩了。并不是一个很友善的工作场合,虽然四周围满满地排列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的不同口味冰淇淋,老板却是个吝啬得不得了的日裔美国人,为了阻绝店内员工趁便偷嚐一口冰淇淋的行为,还定下了偷吃店内冰淇淋的话,「是比窃盗还要不可原谅的行为」,必需缴出十倍罚金的无聊规定。
来买冰淇淋的虽然偶尔会有明艳的漂亮女孩,性感地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着美丽的绿茶冰淇淋,或是黄芒果冰淇淋。但是顾客泰半是烦人的小孩,身边伴着身心枯竭的父亲母亲。总之,就是这样一个算不上赏心悦目的地方。
对於冰淇淋,我向来没有什麽特别的感觉。如果是洒上细糖砂的水果软糖的话也许还可以,但是冰淇淋就不行了。站在十来桶冰淇淋的後面,看着来人的头顶心,一边漫不经心回答着那些亘古不变的问题。
「…好吃啊!虽然有点太甜,但是评价向来可以…嗯!是啊!…哦!真是太好了…真是遗憾,不过我一定会告诉老板下次一定补上这种口味…」
决定好了之後,将冰淇淋勺子浸一下水,像注音符号「ㄅ」字型一样挖好冰淇淋,叠成一球、三球,最多到五球的完美平衡状态。收钱,心情好的时候,也许说声「欢迎光临」。除此之外,在冰淇淋店打工这码子事简直乏善可陈。
但是,和我一起同事,同样也是日裔美国人的女孩美佐子就是个完全不一样的典型了。比方说,打呵欠的春日午後,在我们的午餐休息时刻,她一口中饭也没吃,只是自掏腰包买了店里的Jumbo超大型「彩虹冰淇淋爱之船」,像品嚐一九六三年法国波尔地葡萄酒般的花半个小时慢慢吃完。
「嗯…所以…」她舀了一小口混着RockyMountainrock和水蜜桃的冰淇淋,让它在舌上停留,彷佛要把那甜味完全打散吸收似的。「…你觉得幸福的真正定义是什麽?」
呵欠。31冰淇淋店里的空调非常清凉,隔着落地窗望出去,西雅图的四月天空湛蓝,空气中飘浮着肉眼看不到的呵欠精灵。钻入小小的缝隙,让人产生极度的慵懒之感。
当然我不是故意不理会美佐子的。只不过是因为吃完午饭後有点睡意,也有可能是因为已经知道她的答案的缘故吧!那年的春天,我们其实已经做过短短一段时期的恋人。怎麽开始的同样也早已馍糊不清,印象中只记得有过几次深夜里的拥抱,美佐子脱掉上衣,滑溜溜地躲进我的被窝。那细致纤巧的温暖身躯常常伴随桃子的香味。爱吃冰淇淋的舌头却常常是凉凉的,还带一点山泉似的芳香。
美佐子口中的幸福,一定和冰淇淋有关。我想,这是所有认识她的人一致的想法。
在这个纷扰的人世中,我想你一定很难再找到一个和美佐子一样热爱冰淇淋的人了。理论上,虽然在那个四月的夏天午後我与她坐在31冰淇淋店的餐桌旁共进午餐,但是这幅影像其实可以再简化上一些,画一个小圆圈,周遭全部涂黑。基本上,在这样一个小小宇宙中,只要有她和那一大客「冰淇淋爱之船」大概就已经足够,至於我和其它摆设是不是存在,我看她也不是很在乎。
来过冰淇淋店的常客大多领教过美佐子的「品嚐冰淇淋美学」。在美佐子的冰淇淋世界中,张开大口囫囵吞吃是完全不被容许的,在店里,就曾经不只一次发生过美佐子以哀愁的眼神盯住大口吞吃冰淇淋的客人,弄到人家食不知味,仓皇离去的场面出现。
遇到比较好奇,也有点闲功夫的客人,美佐子则会隔着透明的冰淇淋橱柜,详细告诉人家她独特的「冰淇淋美学」。
如果是早上到的瑞士莱姆酒巧克力冰淇淋,用舌尖嚐第一口,再放在舌头後方慢慢溶化,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黑暗的空间中,透明的石英结晶层从右上方朝左下方慢慢延伸…
如果是不加酒的皮娜克拉达,配上彩虹冰淇淋Rainbowstir,则可以看见同样的黑暗空间,从一个小管喷泄而出的七彩缤纷小小玻璃珠…
纯质的香草冰淇淋,一口一口的慢慢咀嚼,则可以看见一大群细小的白色「快乐猫咪HelloKitty」结伴旅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诸如这样的说法,在我们工作的小小31冰淇淋店常常伴随冷洌的冰淇淋香味逐渐扩散。听过美佐子说话的客人有的嗤之以鼻,有的默默不语,也有的假装非常的投入,末了却只是想要美佐子的电话号码。
现在回想起来,站在七彩冰淇淋桶後方美佐子小小的清秀脸庞,总散发出某种神秘的哲学气息,彷佛有些文明上的不解之谜可以从她面前的冰淇淋桶中找出答案似的。而真正品嚐着冰淇淋的美佐子,则流露出大宗师挥洒旷世名作的美妙气氛。
说到真正的极品冰淇淋的话,我们工作店里的31冰淇淋其实还算是搬不上台面的。在西雅图市中心有一家高级的「都会」西餐厅,里面的冰淇淋,才算是冰淇淋一族中的超级巨星。
根据美佐子所说,在「都会」餐厅中有一位来自法国的冰淇淋师傅,手中有全欧洲最棒的冰淇淋香料处方。美佐子曾经在某个偶然的机会里吃过一次,那种滋味,据她说简直是某种比起性快感还要更棒的美妙感觉。
遗憾的是,当时我们都是穷得不得了的学生,不用说是到大餐厅吃「比性快感还要过瘾」的昂贵冰淇淋了,即使只是像美佐子这样,排列组合地品嚐冰淇淋之美也已经是个花费挺大的开销。有时偷眼看她,可以看见美佐子凝视着店里的价目表,手指头在掌心画着画着,然後悄悄地叹一口气。
如果存够钱的话,一定要在美佐子生日那天,请她到「都会」西餐厅好好一顿美味的冰淇淋甜点!
这是那年夏天,我在心里立下的小小心愿。美佐子的生日在八月,虽说近秋天的时分不见得是吃冰淇淋的好季节,但是时间距离远一点的计划总觉得心里会比较踏实一点。
六月过去,七月也过了一半。31冰淇淋店在夏天的生意不错,我和美佐子在店里忙进忙出,偶尔两个人坐公车到市中心的「都会」餐厅陈列窗外,鼻子贴在玻璃窗上看摆在那儿的甜点模型。有时窝在沙发上分吃掉一盒赫根黛丝的香草冰淇淋,日子过得平淡又写意。如果要列入排行榜的话,那年的七月应该毫无异议可以列入愉悦目录上的前三名。
七月快过完的时候,有天下午到了店里准备开始工作,却发现店里来了两个警察,店里的日光灯没开,在西斜的太阳光光影中,美佐子有点楞楞地和其中一名警察低声说话,头发金黄中带点班白的胖警察一边在手上写着些什麽。
原来,柏原先生,就是我们那位小气老板在两天前跑路了,没人找得到他的踪迹。因为贷款的分期付款已经有大半年没缴,店里的租费、水电费也一直没交,所以市政府派人来勒令歇业。
「这间店的电力会在今晚十二点正中断,」胖警察万斯丁先生说道。「请你们在这儿帮忙看到下班,这几个小时的工资就由市政府负担。只要明天早上查封的人来的时候一切器材没被偷走的话就可以了。」
所谓的器材无非就是餐厅里的桌椅家俱,柜台上一部老收银机,一大一小两具冰柜。
「那冰淇淋呢?」美佐子仍然神情恍惚地问道。「十二点钟电力就没了,那冰淇淋不是全溶了吗?」
「我怎麽会知道?」万斯丁不耐烦地说。「难道冰淇淋也要算是器材的一种吗?这种事,随便你们处理好了。」
等到万斯丁先生走了,我和美佐子打开库房的大冰柜,才知道挖到了什麽样的大宝藏。我们数了一下,连店面上的算在内,一共有三十一大桶各色各样的七彩冰淇淋。
彷佛是走入童话国的梦境一样。美佐子把店里的纸杯、瓷杯一字排开,将三十一种不同颜色不同口味的冰淇淋像生产线似的各舀一小球在杯子里,来去穿梭,这边嚐一点,那边嚐一点,有时凝神细思,有时则忍不住脸上漾出美丽的可爱笑容。
等到基本的口味模式品嚐完毕,美佐子又散发出艺术大师的浪漫气息,调出一小杯一小杯的混合冰淇淋让我品嚐,每一汤匙,以及冰淇淋进入口中的位置都要照她的方式,而她当然也在一旁随时解释她独有的超现实意象派感觉。
在那一霎那间,虽然我的感受性仍然没什麽长进,但是也约略可以想见冰淇淋的超现实意境。在夕阳逐渐下山的31冰淇淋店中没有开日光灯,可是空气中却奇妙地出现了斜长而下的石英结晶层、爆泄出现的七彩小琉璃、不住舞动的七彩玻璃纸小缎带,当然,还有美佐子最强调的,那种近似「快乐猫咪HelloKitty」成群出现的幸福感觉。
时间在填塞冰淇淋的过程中慢慢流逝。美佐子和我找到了一份旧的大富翁游戏,在每一格上排满不同口味的冰淇淋,走到哪里,就吃掉一杯。走到「命运」或「机会」的时候,就在冰桶的空隙间转一支可口可乐的玻璃瓶,瓶口指中哪一桶,就在那一桶挖一口。在这段期间当然也有好奇的顾客在窗前探探头,不过看了大门口那张「打烊」的牌子受也就摸摸鼻子走掉。
总而言之,等到快午夜的时候,我们已经玩遍了所有想得出来的游戏,也分别吃了将近五加仑的冰淇淋。两个人的胃部明显地,出现像芥川龙之介所说的,有着料峭的春寒在荡漾。
「怎麽办?」我有点担心的说。「还剩下这麽多。」
所有冰桶里的冰淇淋都已经被我们嚐过,肚子已经饱得几乎走不动了。可是,每一大桶都只像是苹果的外皮被浅浅地啃了一口。
美佐子调皮地咬着下嘴唇,一句话也不说。一脸顽皮的神情,扯着我的衣服,把我拉进库房里。
在二十来桶冰淇淋的冰柜旁边,美佐子把库房的灯关掉。黑暗中只有店面的灯光微微地透射进来。她不疾不徐地褪去裙子,嘴唇贴住我的嘴唇,一边也动手脱去我的裤子。
库房中因为有大冰柜的关系有点冷。在并不完全的黑暗中,美佐子的身体出乎意料的暖,舌头依然清凉。我们无声地在冰淇淋的旁边交合在一起,周遭只有冰柜低沈的压缩机声响。偶尔,她在我的耳旁调皮的吹气,呼吸中有草莓的甜香。
近十二点的时候,「啪」的一声,整个冰淇淋店铺的电力全数中断,本来约略可以见到美佐子脸庞的光度突地转成一片漆黑。
「嘘!不要停…」美佐子在我耳边有点像是梦呓地说道。
然後,她细瘦的手臂环住我的背,猛地抱紧。我们一致发出重浊的潮湿呼吸,美佐子的汗水沾湿了我的脸,她伸出舌头,顽皮地将汗水舔去。良久,我们才发现四周围是一片绝对的安静,大冰柜的低沈声响早已沈寂。
我找到了一枝腊烛,点在大冰柜的旁边。摇曳的烛光下,冰淇淋们依然露出看似稳定的松软刮层。
美佐子走过来,用手指挖了一点比肯奶油冰淇淋,嚐了一口,再将手指放进我的嘴里。
夜逐渐地流逝。我们近乎毫无目的地守在冰柜旁边,想起来就过去挖一口。过了没多久,美佐子终於忍不住在我的怀里沈沈睡去。我撑着睡眼,也在另一个忘了睁开的眨眼动作中沈入遥远的睡乡。
第二天早晨,当然冰淇淋都化成了一桶桶的甜甜汤汁。脱脂的冰淇淋化成清澈的彩色清汤,全脂则成了一桶桶悬浮状态的彩色雪糕。我和美佐子把一桶桶的冰淇淋汤水倒进水槽,因为水管有点塞,流速并不是太快。不同种类的各色冰淇淋汤水在漩涡中发出短暂的彩虹色泽,那种美让人看了几乎心都要开始痛了起来。
大量出现,为期却短暂的幸福,原来会带给人这样甜甜又心痛的感觉。
曾经有一年,在大西洋发生过这样的一次船难。
横渡大西洋的某艘货轮在海上遇上了猛烈的暴风雨,整艘船几乎被几十层楼高的大浪打散沈没。最後,有三个幸运的船员因为守在大船上,没有搭上救生艇,反而因为大船没有沈没而保住了性命。
但是,问题接着出现了,因为船难当时的暴风雨实在太过猛烈,船上所有的器物几乎全数被刮跑,食物,食水完全没有剩下。空空的船壳,唯一剩下的,就是装在货舱中的五千公升的鲜牛奶。
如果是可以喝的鲜牛奶的话,没有水或食物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了是,不是吗?
答案的话,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因为船上的冷冻装置已经损坏,暴风雨後又是好几个大晴天。基本上,三个人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两难的局面。以数量来说,彷佛没有问题,但是牛奶在两天後就开始腐坏,人的肚子又那麽有限,在腐坏前的两天毫无问题,大家可以喝得痛痛快快。但是两天後就有问题了,因为,怎麽样也没听说过饥渴感可以预支的吧?所以,就好像是捡到所罗门王的宝藏,却规定得在两分钟内全数花光的为难。
和美佐子拥抱的夏日深夜,三十一桶各色各样的冰淇淋,也是这样的感觉。
「如果冰淇淋就是幸福的话,那天晚上的事,又该怎样去解释呢?」
这是几年後,一直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的问题。
如果在又饥又渴的大西洋上,面对四千九百九十多公升的发臭牛奶,也许就会知道答案了吧?
基本上,就是这样的一个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