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歌人又参与了一场王侯之宴,只是宴中人少,只有一王一侯——不过两人。歌人与第五家公子谈论旧事,高平郡王请他饮酒。第五家公子已记不清长安的旧事了。
高平郡王问歌人是如何南下的,歌人说自己是跟着一位尚书一家自京兆南下的。外族在灵犀驿追上了相约南逃的北地高官,那位尚书前去和外族谈判,刚走过去,就被砍了三刀。
歌人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乾佑九年四月初六,恰好是庄宗宾天三个月后。
四月初六,灵犀驿里外火光大作,军队护卫着哀太子的儿子太孙荀永隆,永隆喊:“母妃!”在混乱中寻找哀太子妃,请哀太子妃和自己一起逃命,军队撞破了灵犀驿的后墙,请永隆先走,永隆骑马从坍塌的后墙上冲了出去,哀太子妃不会骑马,坐在车中,可车过不去,永隆神色焦急,转身跳下了马,要带母亲一起走。前面已被外族攻破,外族的士兵涌了进来……
歌人见尚书已死,外族攻了进来,哪里还有心思再看永隆和哀太子妃一眼,疯狂逃命跑出了灵犀驿,外族搜索逃出去的人,歌人逃到了水边,回看岸上,只从外族人的冷铁上瞥见了红色,血红色,那是尸体的影子……
公无渡河、公无渡河——
他唱了多少遍公无渡河,可是他宁愿投水被淹死也不想被砍死!!
歌人硬着头皮跳了水,在水里抓住了一具尸体,抱着尸体向前飘荡,最后捡回了一条命。
高平郡王听了他的经历,久久不作声,隔了一会儿才说:“永隆……是我四哥。他在灵犀驿时……”
高平郡王嗓子一哑,没有问下去。他想问的是什么……歌人后知后觉想起来了元钧永隆之乱——荀永隆是死在了高平郡王手里!
歌人心中震惊,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在地上。
没有人怪罪歌人提起了不该提的事情。第五家公子不愿意让高平郡王继续面对死去的永隆,揭过了和永隆有关的话题,问歌人:“先生怎么来了会稽。”
歌人的心在胸腔中狂跳,没有人怪罪他吗……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他安慰着自己,尽可能以平静地语气答道:“贞和二年,我到了建业,没过多久,惹恼了周家人,所以来了会稽郡。”
贞和二年,歌人在建业遇到了濮王曾经的下属,二人再见时,对方认出了他,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说:“一曲公无渡河,不堪愁里重听。”后来是他帮歌人落籍到了会稽郡。
歌人暗想,自南渡后哪天不是愁里。他认出了第五家阿岐,第五家的命运随着国运的转折而转折,他那意气风发、名动长安的岁月早已被时势的大潮吞没。
意气风发、名动长安……
都不值得一提。
他不过是一粒风里的尘土,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公无渡河……如今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声音不复当年清亮,高亢处亦唱不上去了。
在宴会上,直到宴会结束时,歌人也没有唱“公无渡河”。高平郡王赐他清酒,他以唱歌为业,为了保护嗓子很少喝酒,但是他想喝郡王赐他的酒。喝了酒后,或许是因为眼花耳热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小声唱了几遍“公无渡河”: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车在路上走,水中的鱼尾拍击河道。唱着唱着,他的嘴里尝到了咸味。
眼泪的咸味。
刚而无虐、简而无傲,高平郡王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贵人。两个月后,他听说座中的另一位贵人,第五家公子,随军北上了。许朝军队渡淮水北伐。
许朝北伐,而长安有了一位外族皇帝——图伦人在长安称帝,改国号为“秦”。真皇帝也好、伪皇帝也好,这天底下的皇帝往后不再都出自云平荀氏了。
作者有话说:
1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秋瑾
2但使桃花艳,得间美人簪。——萧子显《桃花曲》
3曹植《箜篌引》
4 《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
第198章 渡河2
玄期有限,今将去矣。
八月中旬,荀靖之回建业住了四天。秋来风凉,陛下染了风寒,常常咳嗽。自五日盛会后,陛下与皇后殿下渐行渐远,陛下的情绪一直不高,身体也不算太好。
国舅不满于陛下对自己的忽视,将宫中乐人排演《陇头水》一事泄漏给了录公……国舅与录公走得近。皇后殿下困居于深宫重城之中,不愿意面对宫外渴望权力的哥哥,而她与殿下之间的感情,不知从何时起,也渐渐变淡了,他们变得像对方的客人了。
陛下纳了妃子。对皇后殿下而言,曾经亲如手足的家人、年少相识的夫君……都已悄悄发生变化,种种隔阂在暗中增长。皇后殿下心灰意冷,萌生了入道的想法。然而她是皇后,一位皇后有母仪天下的责任,除了待在宫里,她无处可去。
陛下纳了妃子,依旧不忘去看望自己的发妻。皇后殿下与陛下谈起二十多岁的往事,两个人的脸上终于都有了一些笑意。皇后殿下姓王,单名一个娴字。陛下未登基前,一直称呼妻子为“娴君”,后来这个称呼被“梓童”替代了。
陛下年轻时是一位闲散亲王,他为自己卜卦,得蛊卦上九:不事王侯,志可则也。于是陛下常说要是哪天自己受够了俗务,就撇下身份入道,去做个仙风道骨的道人。那时皇后殿下是陛下的知心人,陛下说自己若是入道,绝不做脱屣妻孥的事情,自己会和夫人娴君一同入道,两人一同徜徉山林、遨游人间,做一对神仙眷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