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游雾 — 第218节

好像没有想过有这样的可能性,信宿停顿了两秒,才轻声道:“我会带着所有真相回到他的身边。”

对话另一边的男人隐约叹息一声。

阎王从来有自己的想法,比起命令绝对服从的上下级,信宿跟警方更像是一种合作关系,在权限许可的范围内,他也不愿意插手太多信宿的决定。

这么多年,他一直知道信宿有非常严重的自毁倾向。

……大概跟“那件事”有关。

他无法接受警察因他的死亡。

“我明白了,老魏他是个急性子,跟他说太多了,他未必能藏得住,我从旁敲打敲打他,让他领会精神就是了,林载川那边你不必担心。”

“嗯。”信宿轻轻应了一声。

又跟男人确定了一些行动细节,信宿疲倦地长长吐了一口气,挂断了电话。

他走出包厢,刚好看到秦齐从外面回来。

秦齐快步走到他身边,道:“我跟老杨联系了,你现在就回去吗?”

信宿换了一件黑色衬衣,那纯粹的漆黑衬的他本来就冷白的脸色更加苍白,找不到一丁点血色。

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犹豫、脆弱、迷茫。

取而代之的某种令人心惊的冷漠与凌厉——是霜降的人再熟悉不过的阎王。

“回去吧。”

——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先生,林队长到了。”

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闻言马上起身,“请他进来。”

不过片刻,管家就带着一个人走进了张家公馆。

那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年轻俊秀的男人。

这是张同济第一次跟林载川见面——虽然信宿回家的时候经常听他说起。

他穿着一套衬衫长裤,色彩黑白分明,有一种同龄人身上难寻的平静与沉稳。

他的气质温和谦逊,但明显又能感觉到一股上位者的气息。

张同济大步走过去,主动向他伸出手,温和道:“林支队长,久仰大名。”

林载川颔首:“张先生您好。”

张同济侧身抬起一条手臂,“请进吧。”

进入客厅,二人一同在沙发上坐下。

张同济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去年过年那会儿,信宿就跟他炫耀过两个人的关系,后来更是回家三句话不离载川,张同济是知道他们除了上下级以外还有另外一层关系的。

但是,林载川怎么会自己突然到访?

昨天林载川联系他的时候,张同济就觉得有些奇怪,给信宿打了一个电话,也没有人接听。

老管家沏了一壶从拍卖会上带回来的大红袍,放在两个人面前。

林载川道了声谢,对张同济道:“今天突然来访,希望没有耽误您的个人时间。”

张同济摆了摆手,“早就退下来了,现在也就是在家里赏花遛鸟,没什么正经事做。”

顿了顿,他有些迟疑问:“……是信宿出了什么事吗?我这两天一直没有打通他的电话。”

林载川默然不语。

不止是电话,所有可以联系到他的渠道,都已经了无音讯,没有人能够联系到他。

林载川的反应已经可以说明一切。

张同济心里微微咯噔了一下。

他反应过来,这位支队长这次前来,恐怕不是为了私事,而是公事。

张同济马上正襟危坐起来,“林队长,发生什么事了?”

林载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询问道:“您可以跟我说一说是怎么跟他相识、为什么决定把信宿收为养子的吗。”

一个阎王身份的信宿,是怎么跟省内数一数二的名流富豪搭上关系的?

信宿没有在他面前说起过他跟张同济的相识经过,甚至几乎不会提到这个人。

张同济道:“我正式领养信宿的那年,他十五岁。”

“但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在一年前,他刚十四岁的时候,而且那时我们也只是雇佣合作的关系。”

这句话乍一听是非常荒谬的——一个十四岁、尚且不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少年人,竟然能一个身家过亿的富豪有“雇佣合作”关系,简直没有人会相信。

……但这件事发生在信宿的身上,就变得合理起来。

“十年前,张家虽然也在浮岫立下了根基,但是远没有发展到现在这样的地步,我也只是一个没有太大名气的小酒庄老板。”张同济言辞极为谦逊,他慢慢回忆道,“跟信宿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商业晚会上,浮岫市各行各业的精英都受邀出席。”

“那时我在会场里看到了一个小孩子,穿着一身很合身的黑色燕尾小礼服,一眼辨认不出是男孩女孩,跟在一个房地产老板的身边。”

“一个小孩出现在那种世俗物质的名利场,看起来非常格格不入,所以我多注意了一下那个孩子,本来以为是哪个老板的儿子,跟着大人一起来凑热闹的——但是奇怪的是,那位房地产老板似乎对他言听计从,说话甚至都弯下腰去听那个孩子在说什么。”

张同济喝了一口醇香的茶,“本来这件事我没太在意,只是在宴会上多留意了他们两个,但我后来听说,那个房地产老板一个季度亏损数额过亿,资金链全线熔断,企业面临破产危机,可过了短短一个月,那本来摇摇欲坠的公司莫名开始有了起色,竟然挽回了颓势,不仅填平了那个资金窟窿,而且越来越风生水起。”

“——我直觉这一切跟那个小孩子有关系,后来托人去那个公司打听过,才知道那个孩子是个商业天才,甚至是奇才,审时度势判断局面的能力完全不亚于我们这些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油条,只要被他看中的股,没有一个不一路往上飘红的。”

“当然了,也有很多人不相信这件事跟信宿有关系,毕竟他那时候确实太小了,没有什么说服力。”

“但是我信了。”

说到这里,张同济的神色终于有了一分变化,温和从容的目光里露出一丝睿智与老辣来,“当时我对这个小孩子很有兴趣,于是亲自联系他,开出双倍的价钱,邀请他到我的公司来。”

“他没有答应,反而开出了另外一个条件——他要所在公司所有收入的百分之二十。”

林载川眼里闪过一分诧异。

这个条件其实是非常苛刻的,就算张同济是公司的大股东也未必能拿到这么多,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张同济道:“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很需要钱,虽然不知道他具体在做什么,但是我知道他非常、非常需要钱,像是在填平一个无底洞。”

林载川心里陡然升起一丝怪异。

就算信宿小时候被逼着注射过海洛因,一时无法戒断,也不至于要那么多钱来维持后续的毒品供应——他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钱?

“其实现在也是这样的,”张同济叹了口气,“从他十九岁正式接管我的公司开始,他个人每年的支出至少有十个亿,我不清楚这些钱他用到了什么地方。”

“当然,他可以为我创造出更多的价值,这十个亿比起来也显得微不足道。”

“他有那样的本领,而我为他提供一个施展的平台,”张同济道,“我们最开始不过也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我并没有打算把他收做养子,他也没有长期依附我的意思。”

“是后来跟他接触的时间久了,才有那样的念头。”

张同济的脸上露出了回忆的神情,他喟叹道:“信宿十五六岁的时候,跟现在差别其实很大,也没有那么……八面玲珑,看起来非常阴郁,整个人阴沉沉的,他的心理曾经有很大的问题,不得不定期去看心理医生,身体也很差,身上经常莫名有许多伤痕,每天要吃各种疗效的药物。”

“看看外面的正常孩子,再看看信宿,就像小病痨一样,别人都觉得他肯定活不久。”

林载川想起他在六年前见过的阎王。

……他没有亲眼看到阎王的脸,但是感受到了阎王的某种气质。

但那时候的阎王在人前表现出来的,是冷酷的、危险的、极度善于伪装的,又温柔至极的陷阱。

那是十七岁的信宿。

可他阴郁、阴沉、脆弱、不健康。

那也是十七岁的信宿。

林载川的心脏剧烈疼痛起来,好像注射了某种酸性试剂一样,在不停向内腐蚀。

张同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从他的身上看出一种异常强悍的生命力来,那或许不能称为生命力,而能一种能够强行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与他自身的想法无关——是他不得不活着。”

即便他没有什么求生的欲望,但灵魂里有一股更加尖锐的、坚定的信念,让他必须要活下去。

林载川想:……是复仇。

那是溶于血水的仇恨,不死不休。

“那时候的信宿性格比现在差了许多,不愿意让人触碰,就算是接近也不行,稍微有些亲近的行为就好像一只应激的猫,”张同济道,“在家里也只有我能勉强照顾的了他,很多人觉得他性格古怪孤僻,我不这么认为,信宿只是不会轻易相信什么人,对每一个人都抱有极度的警惕。”

“跟他相处了一年多的时间,多少也有了感情,我很清楚他的能力,于是问他愿不愿意做我的养子,未来继承我的所有财产,以后我就是他的父亲,像长辈一样照顾他。”

“一开始信宿没有同意,我也不愿意强求,这件事就没再提起,直到后来秋天换季,信宿病毒感染生病了,高烧不退,他不愿意去医院,又不肯让医生触碰他,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给他物理消毒,第二天早上温度才终于降下来了一点。”

“醒了以后,他躺在床上,第一次那么眼神茫然地看着我,然后叫了我一声爸爸。”

“我知道他是认错人了,但后来再提起愿不愿意认养我这个父亲,他就同意了。”

张同济望着林载川的眼睛:“这么多年过去,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事,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不会做出违背他的良知和道德底线的人,信宿他……”

信宿的心里蕴藏着一股近乎惨烈的正义感,像一团烤在他身体内部的滚烫炽热的岩浆——即便被灼烫焚毁,他也绝不会舍弃。

直到火山喷发,满地灰烬。

那是信宿亲手写下的结局。

“……我明白了,感谢您愿意对我说这些,也感谢您愿意信任他。”

林载川微微一顿,问道:“当年那位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您可以提供给我吗?”

——

哒、哒、哒。

黑亮的皮鞋落在光滑洁净的地板上,发出一阵不紧不慢的声响。

“阎王今天晚上要回来了。”

“听说他跟那些条子彻底决裂了,以后再也回不去了。”

“……妈的,这尊煞神,真不想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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